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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築:94、蘿蔔與大棒

    周凱英騎著一輛老舊的三輪車路過,三輪車倔強的發著嗚咽嗚咽的聲音,看到自己男人在門口蹲著,也沒往家去,直接把三輪車停在了門口。

    車上都是一堆堆的舊書,全是她從她大哥那廢品站里拿過來的,因為她分不清好賴,所以每天拉回來後,還需要自己男人從裡面挑挑揀揀。

    只有品相和內容不錯的書,才有資格進入溫春華那小小的書攤子。

    溫春華從三輪車搬下來一袋又一袋的書,嘩啦啦的全倒在了地上,灰塵和霉味一股腦的往鼻子裡鑽,習慣後,他也不像以前那麼介意了,認真的除霉,撫平褶皺。

    隨意在書堆里挑挑揀揀,拿出來一份舊報紙,瞄了兩眼後,放到凌二近前,對凌二道,「瞧瞧,這是上個月的報紙,知道怎麼說的嗎?

    官方報紙用的詞叫:疲軟!

    說明什麼?

    世道不景氣,你剛剛還說做什麼商界大亨呢,別看你們現在的洗衣粉賣的好,按照這個形勢走下去,情況不妙啊,還不知道要持續到什麼時候呢。」

    「困難只是暫時的吧。」凌二明白眼前的情況,西方資本主義這一次出奇的團結,他們要按照他們的意志主宰世界。

    東歐的劇變符合他們的期望,唯一頑固不化的只有中國。

    熱心的西方世界,毫不氣餒,他們依然懷揣著偉大的國際主義精神,投入到忘我的宣傳工作中,努力的要把東歐的情形告知給中國人民。

    什麼,你居然不跟著學?

    蘿蔔不管用,那只有大棒了。

    中國這種大國,要麼讓全世界服服帖帖,要麼與世界為敵,沒有第三條路,下跪只有死。

    浦江許多開建的工地已經處於停工狀態,外貿出口下降,企業虧損,工人失業,通貨膨脹,報紙上是一股「喪」味。

    進城的農民,越發的不受待見。

    他們和過去一樣,還是沒有資格被稱為農民工的,正式的稱呼應該叫「盲流」,所有人一致認為,他們的存在是給城市管理添堵,造成了城市的混亂。

    他們不具有進城的合法性,他們是「流竄」過來的,不少失意者慢慢返鄉後,凌龍的饅頭鋪子生意都不是那麼好了。

    「其它我不知道,反正廢品是不行了,」周凱英笑著道,「我剛上初二那年,學校停課了,我沒功夫陪那幫子傻學生胡鬧,就跟著我哥一人守著一個機關單位門口,一天到晚,輪番貼大報的,幾層貼一起,人家人一走,我小鐵鉤往牆上隨便一划拉,一天不少呢,隨便都能賣二百塊錢。」

    「這樣也行?」凌二以為她在吹牛。

    「怎麼不行?」周凱英反問,她猶自懷念道,「那會搞廢品都發財了呢,哪怕你說你現在是什麼萬元戶,人家都瞧不起你,我們家吧,是我阿爸膽子小,要不然早就發達了。」

    晚上,王剛開著他那輛破舊的麵包車來接凌二,「夜上海」夜總會的入場券每人八百八十八元外匯券,他買了兩張,只因為想帶凌二去「夜上海」長個見識,算是對凌二的歡送儀式。

    「錢多燒的慌,」溫春華嗤之以鼻道,「我聽說普通歌廳的門票就要三十,唱首歌五塊,一瓶德國啤酒要十塊,何況夜總會,你去了,沒兩千塊準備,不夠花。」

    「我又沒想帶你去,你多瞎操什麼心,」王剛笑著道,「去裡面玩的人多了去了,我有這個條件,帶小二去玩完怎麼了?」

    「他還是個孩子!」溫春華沒好氣的道,「別讓你給帶壞了。」

    「算了吧,你把外匯券轉給黃牛吧,我對這些不感興趣。」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每個翩翩少年都有一顆溫暖社會的心,每當夜幕降臨,他看著她們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長腿和肩膀露在外面,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很可憐的。

    所以,他常年戰鬥在送溫暖的第一線。

    至於現在,正如溫春華所說,他還是個孩子,他覺得能力有限,要量力而行。

    「真不去?」王剛道,「我也沒去過,就聽說裡面挺熱鬧的。」

    凌二笑著道,「馬上就要高考了,我哪裡有閒心去湊那個熱鬧,不去了,晚上不留你吃飯了,你飯店生意也忙,你回去的路上,順便跟凌龍說,我這輛吉普留給他開,讓他有時間開過去就行。」

    王剛道,「行,明天早上我過來送你。」

    晚上是在溫春華家裡吃的,吃好飯,像往常一樣沿著江邊遛彎,一個沒注意,發現新龍華不知道什麼時候「與時俱進」多了一個唱卡拉ok的舞廳。

    「時」是中國改革開放後與世界接觸後的「茫然」,大凡多讀了點數的年輕人,沒有父輩的韌性,陡然一看到西方世界的情景,他們的心裡不平衡了。

    生而為人,生為中國人,真的很愧疚呢!他們睜開眼看世界,他們在谷底。

    前途是什麼樣的,從上到下,沒有能說得准,反正就是不如意。

    以前是社會主義救中國,現在只有中國才能救社會主義,迷茫和苦悶在他們的心裡交織。

    考托福,考gre,奮力走出去他鄉,這似乎是唯一的出路,可是「我爹媽愛祖國,海外沒親戚」,非直系非旁系,出國准沒戲。

    全世界都在鬧事,沒出事的地方,也期待出點什麼事?

    期待最終落空,那只能吼兩嗓子「一無所有」那總可以吧?

    老子火氣大,誰都別惹我!

    空氣中,還有點奢華糜爛的味道。

    與凌二接下來返鄉後看到的情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洪水一眼望不到頭。

    汪洋之中,撿不到一個棲息的地方。

    凌二茫然大哭。

    為什麼還要重生,為什麼還要經歷一次這樣的煎熬。

    橫行的老鼠在啃他的腳,也沒耽誤他如期參加1991年的高考。

    也許是一時衝動,他放棄了自己上輩子自己深愛的電機專業,莫名其妙的選擇了浦江大學的商學院。

    他要補自己的弱項,他要去國際市場分一杯羹,同樣一個鼻子兩個眼睛,為什麼靠著罪惡起家的西方可以吃香的喝辣的?

    他在新學期入學的第一天,在新生入學的自我介紹中表達了自己的疑問。

    同學們說他是憤青,他不在乎。


    而且更放言,「每個白人在出生的時候,他們的雙手已經沾滿了血。」

    陡然間,他成了同學間的異類。

    「你這天天逃課,不好好學習啊,你得珍惜得之不易的學習機會。」溫春華是第一個向凌二表達出自己憂慮的人。

    「我你有看見嗎?」凌二感慨道,「我都為自己感動了。」

    歷史之所以為記住1991年,是因為蘇聯老大哥的落幕。

    為了向蘇聯,向歷史致敬,他要做空盧布。

    「現在,外匯管的緊呢。」這是溫春華介紹的一個同在蘇北做過知青,現在做外匯的粵東人,凌二想從他這裡兌換美金。

    「你們潮汕佬想錢想瘋了吧,十塊換一美金,你怎麼不去搶,官方才六塊。」準備跟著凌二撈一筆的金鐘,第一個表達了自己的不滿。

    「你才是潮汕佬,你全家都是潮汕佬!老子是汕尾的!」一心專注於不標準普通話的外匯專業戶是個四十來歲,長的黑黝黝的,個子不高的中年人,聽見金鐘的話,他義憤填膺。

    天上雷公,地上海陸豐,汕尾太完美了!和揭陽、潮州做親戚,太丟人了!

    他容不得一絲褻瀆!

    凌二覺得他既可愛又可親。

    笑著道,「蔡哥,五百萬拿六十萬美金,成還是不成,一句話的事情,如果不成,就當交個朋友。」

    「五十萬。」蔡東傑嘆口氣道,「小老弟,真的管的緊啊,你不要讓哥哥賠錢,哥哥就當幫你們一把。」

    「六十萬,」凌二不決定讓步,他笑著道,「我最後還是要兌換出來人民幣的,我讓你賺兩個點差。」

    蔡東傑道,「要不是我跟老溫是出身入死的,說什麼我也不能同意哦。」

    香港,這樣的一所國際金融大都市,凌二進不去。

    只能讓溫春華以探望表姨姥的名義進入香港,然後提取蔡東傑匯入的六十萬美金。

    他心驚膽戰的進入了蔡東傑介紹的美國投資公司,工作人員提前告知他風險,他渾身哆嗦,但是他想到凌二,想到大家的信任,想到凌二所說的「一將功成萬骨枯」,他下定決心以他不理解的方式加所謂的槓桿賣出了他「不存在」的盧布。

    第三天出港的事後,他差點沒哭。

    他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人!

    凌二給他接風壓驚,給他倒滿酒道,「你就沒給自己算一卦?」

    「別人不清楚,你還能不清楚?」看相、算卦,全蒙人的,他能蒙別人,還能蒙自己?他嘆口氣道,「格是額的全部身家,你大侄子和你嫂子怎麼活?」

    他也是投了五萬塊人民幣進去的!

    「我又沒讓你投,聽天由命。」凌二大笑。

    凌龍奉子成婚,凌二給的介意是不要回老家辦了,給女方父母一點錢,更實在一點,畢竟這會鄉里的日子都不好過。

    凌龍跟自己媳婦侯成玉一商量,得到了贊同,這一年,老家太難了。

    老家不辦,但是浦江這幫人他得請一桌,不然不怎麼好看了。

    他去市場買喜糖,香菸,畢竟比別的地方便宜一點,卻是遇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的老叔凌代坤。

    背著手,站在梧桐葉遍地的大街上,正是穿夾克的季節,卻是穿著一件灰色的大襖子,與周圍格格不入。

    凌龍前年見他的時候,他就是這個打扮。

    凌龍在就近的站台上下公交,掉轉回頭,悄悄的跟在了凌代坤身後。

    最後在一處民房門口停下,凌代坤坐在那昏暗的民房門口,喝著白酒,吃著花生米,偶爾咬上兩口饅頭,臉上樂呵呵的。

    「世界這么小?」凌二想不到凌龍會遇到他老子。

    「要不要去接過來?」凌龍問。

    「到時候再說吧。」凌二問清楚了地址,在第二天的晚上,開著吉普車找到了凌龍所說的地方。

    這是一處雜亂無章的城中村,本地人自建的民房用來出租的,租客基本都是外地人。

    院子很小,被突兀的出現在半空中的石棉瓦遮住了光,昏暗的很,地上全是水漬,是旁邊公用的水龍頭流淌出來的,水卡在凸凹不平的地面上,不注意踩一腳,就濺的一身都是。

    爺倆突然對視上的時候,都愣了愣,沒有想到,見面會這麼突然。

    「爸。」凌龍看著在大秋天趿拉著拖鞋的凌代坤,眼淚水似乎有點止不住。

    明明是有點咎由自取呢,他為什麼要心疼呢!

    有一階段,他恨不得他死了才叫乾淨呢。

    「哎。」凌代坤訕笑著跟著大兒子出了院子,在一條小道上,他看到了兒子從旁邊的一輛叫不出名字的汽車上拿出來茶杯,抿著喝。

    「你沒工作?」凌二問。

    凌代坤沒說話,此刻正有人從邊上路過,他趕忙招呼道,「這我大兒子。」

    不知不覺中,兒子比他還高了呢,比他還壯實。

    似乎,他還有點不認識了呢。

    「你兒子啊」一個中年人拖著口音,看了一眼依靠在車前的凌二。

    他不相信,凌代坤怎麼會有這麼排場的兒子呢?

    凌代坤摸口袋,凌二拉開車門,把一代中華都給了他。

    凌代坤得意的拆開,給中年人散了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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