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了這圖冊,武則天的眼眸光亮起來,一下子變得神采奕奕,那一雙渾濁的老眸,竟也開始閃閃生輝。
一張圖,就是一個天下,而她站在這圖面前,又宛如一個君王。
武則天徐徐道:「征渤海,從前不容易,可是現在卻不難,自修通了運河,誅滅渤海偽王不過是時間問題,不過要大動干戈,首先得要做好準備,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在這段時間,一方面要聯絡突厥,另一方面,則是要聯絡百濟,可以許諾一些好處,而後三面出擊,渤海內部,各部林立,並沒有你想的那樣鐵板一塊,只要聲勢造足了,各族之間就不免要相互猜忌,因而,先要以勢壓人,等壓的差不多了,他們自己亂了陣腳,就算他們自己不亂,大軍一到,他們也就成了案板上的魚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皇帝理應下詔,先言渤海偽王的罪過,再宣稱發兵五十萬,把這聲勢造起來即可,小小渤海,以神策軍的實力,只需調遣一支偏師就可以了。」
她眯著眼,乾癟的嘴唇舔了舔,自信滿滿的道:「其實……渤海不過是疥癬之患,朕……」說到朕的時候,她有些怪怪的,眼眸瞥了秦少游一眼,見秦少游不以為意的模樣,這才繼續道:「朕以為,這渤海一戰,必須動用精銳中的精銳,力求一戰而勝,而且要打的漂亮,皇帝,你該出動神策軍,用神策軍的精銳,像一柄神刃,一擊致命。這樣做,不是針對渤海國,而是要給那些突厥人、契丹人、百濟人看,因為解決了渤海國,以皇帝的雄心。就理應讓征服大漠諸部了,大漠之上,強者為尊,你固然是那突厥汗的女婿,固然利用茶葉貿易使大漠難以擺脫掉神策府,可是這還不夠,你要證明,你比他們更強,而且是強大的多,讓他們見識到這一點之後。接著便可召大漠諸部首領至洛陽來,讓接受冊封,不來的,則率諸部進行彈壓,肯來的,既要給予他們一些好處,同時,大可以徵兆諸部的壯丁,以什麼名義呢?就以僱傭軍馬的名義吧。反正皇帝有錢,大漠人好勇鬥狠,缺的是武器,還有一個真真意義的首領。他們太清苦了,那麼不妨就以會盟的名義,徵召所有的壯丁,規定他們的壯丁。到了年紀,就要到你的衛州區集訓操練,操練時。讓他們學會官話,將各部打散,建大漠營,只要他們有好吃好喝,自然還是肯效命的,皇帝,這些人將來可以派去南方,可以為皇帝征服暹羅甚至是波斯的敵人,他們背井離鄉,即便有人想要反叛,也根本沒有基礎,況且將他們混編一起,各族之間,也有一些矛盾,最最重要的是,他們的給養,完全要仰仗皇帝供應,這是以夷制夷之法。」
「皇帝既然有征服天下的雄心,就必須要明白,一個小國,想要將其兼併並不難,不過是數萬軍馬,一年之功罷了。其中最難的,是應對接下來無窮無盡的反叛,這種反叛,是最耗費人力物力,所以必須要懂得以夷制夷之道,徵兆大漠的人,駐紮在暹羅,徵兆暹羅的人,駐紮新羅,用波斯的壯丁,遷徙至倭國,這些僱傭的軍馬,在本地毫無根基,地位往往比當地土人高一些,他們雖為皇帝所用,為皇帝賣命,可是他們到了陌生的地方,四面都是土人,自然而然會抱團一起,希望皇帝能夠作為的依靠;而當地的土人,亦要搜羅他們的人才,利用他們鞏固地方,給予他們一些好處,所征服之地,要維持三股力量,其一,是漢人商賈、漢人軍馬,漢人派駐的都督;其二,便是外藩軍馬;其三,即為本地官吏,這三者缺一不可,用本地的官吏治其民,再用外藩的軍馬來威脅本地官吏,用漢軍進行監視,總督則進行裁決,總督在外藩固然是一言九鼎,可是在本地卻無根基,依然還需要隨時依靠洛陽來維持其統治,這樣做……至少暫時是最穩固的。」
秦少游只是在旁聽,而武則天則是絮絮叨叨的說,她仿佛不知疲倦一樣:「皇帝哪裡是什麼真命天子,正是因為有人相信自己的道統,最後往往國破家亡;皇帝,你知道什麼樣的天子最穩固嗎?」
秦少游皺眉:「請上皇明示。」
武則天笑了:「最穩固的天子,是一個別人需要的人。假若武人需要一個天子,使他們流血流汗,得以建功立業,那麼他們就會對這個天子忠心耿耿,絕無二心,為這個天子效命,萬死莫贖;假若商賈們需要這個天子,為他們開拓更多的市場,若是他們能夠得到滿足,他們便每日頌揚,心懷忠義;若是農夫和匠人們需要這個天子,因為這個天子能夠給他們帶來安穩,他們便會時常念著吾皇萬歲,那太宗皇帝曾說過,君為舟、民為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可是朕還有一句話想說,水無常形,這民心,即是水,今日支持你的人,明日就可能反對你;你明白了這個道理,便該知道,想要穩穩噹噹的坐在那龍榻上,就要使自己成為所有人都希望的人,也必須做到,這個天下缺你不可。」
秦少游足足到了夜深,方才從紫薇宮離開,他和武則天還有許多事要談,只是太晚太晚了,當他從紫薇宮出來的時候,上官婉兒已在此等候,她朝秦少遊行了個禮,月色之下,露出嫣然笑容。
秦少游也不禁笑了,一把牽住她的手:「你看,這大明宮的後苑何等富麗堂皇,陪朕走走吧。」上官婉兒的手心暖暖的,這股暖意傳遞到秦少游的心裡,秦少游突然有了一種滿足感。
二人的影子在月色下越拉越長,數十個禁衛不敢過份靠近,只好遠遠的跟著。
「陛下和上皇說了什麼?」
「啊?婉兒以為呢?」
「陛下一定……哈……」婉兒爽朗的笑了:「還是不說了,我們已經經歷了太多太多的陰謀算計,花前月下,難道還要繼續說嘛?陛下,婉兒累了……」
秦少游微微勾起嘴,笑了:「那麼。不妨去前面的亭子裡歇一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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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幾歲的秋冬。
戰報已經從倭國傳來。
魏軍已經進入了倭國,與倭人的戰爭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倭國多山,是以在遠征之前,五軍營總部和水師就已經制定了做好五年征服的準備。
倭國銀礦充足,因此對倭的戰爭在征服了暹羅、百濟、渤海之後,那些亢奮的商賈們便一個個開始叫囂起來,報紙里幾乎每日都是倭人劫掠海船的版面,議事堂也是鬧得沸沸揚揚,於是最後通牒之下,倭人嚴詞拒絕之後。一場遠征也就開始。
誰料到,只是三月,捷報就已傳來,某種程度來說,當魏軍的舟船抵達倭國海岸的時候,倭人們就已經徹底沒了抵抗的意志。
三萬五軍營和五萬番軍營迅速的占據了倭國。
征服所帶來的,是數不清的市場和無數幾乎廉價到不值一錢的各種礦產,此時天下各處,已遍布了作坊。各種水利和運河以及道路的修建將劍南、隴西、渤海、百濟、大漠、關中、關東、江南相連,那無數的水道和道路上,無數的舟車絡繹不絕。
新鮮的事物總是不斷的出現,甚至有時候連秦少游都猝不及防。作為天子,他顯得有些過份地粗魯,他身上甚少有太多所謂禮數的痕跡,不過這似乎不是秦少游所擔心的問題。他幾乎可以預想到,後世的史書,大抵會用豁達之類的詞掩蓋過去。
只是這時候。噩耗傳來,在東林養病的武則天終於駕崩。
秦少游趕到時,武則天已經奄奄一息,她實在太老了,甚至連眼睛都已經沒有氣力睜開,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已是憂心忡忡的在榻前伺候,秦少遊走過去,武則天似乎聽到了動靜,她終究還是盡力張開了眼皮子,那一雙眼睛縫隙之後的眼眸落在秦少游身上,站在榻前的這個男人,依舊年輕且精力充沛,比之從前富態了一些,卻有一種不怒自威的雄姿,這個男人徐徐走到了榻前,武則天伸出了手,男人連忙輕輕將她乾瘦的手握住。
武則天幽幽嘆了口氣:「皇帝,要小心,要小心……」
「小心什麼……」秦少游抿著嘴,顯得很有耐心,這一刻,他卸下了所有的威嚴。
武則天咳嗽,而後氣若遊絲的道:「要小心任何人,這個世上,沒有人可以值得信任,不要信那些你認為忠心的臣子,不要相信那些曾隨你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將軍,甚至,不要相信自己的兒子。」
秦少游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武則天嘆口氣:「哈……朕……朕又糊塗了,又糊塗了,朕總將你當做了自己,呵……時候不多了,朕只有一句話要交代,朕不要風光大葬,什麼都不要,一切從簡,朕這輩子,和你一樣,這一生有太多太多精彩之處,至於是非功過,自有後人去評說,你也不必立什麼諡號,不要大張旗鼓,更不要讓人去寫什麼文章……」說到這裡,武則天笑了:「因為在朕看來,或許皇帝不會相信,這個世上,最合朕心意的文章,是……是……討武檄文,這討武檄文不正是朕的平生寫照嗎?這篇文章,料來你是記得的吧,你背……背誦朕聽,朕有些地方,竟是遺忘了。」
秦少游微微一愣,卻還是道:「偽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
「不錯,不錯,說的很好,朕曾充太宗下陳,更衣入侍,那時候,朕只是個小小的才人,呵……呵呵,你看,當初誰會想到,就是這麼個小小才人,連太宗皇帝都看不上眼的一個柔弱女子,會有今時今日,別人罵我的地方,卻渾然忘了,對於朕來說,卻是天大的讚賞,你看那些仗著恩蔭而做官的人,有幾人的富貴不是靠著祖上呢,皇帝,若是有一日,別人罵你是廚子,卻殊不知,你這廚子,比之多少所謂的聖君要強百倍千倍,你繼續念……念吧。」
秦少游看著她的氣息已經越來越微弱,連忙道:「洎乎晚節,穢亂春宮。潛隱先帝之私,陰圖後房之嬖。入門見嫉……」
念到此處,秦少游已經長身而起,因為此時的武則天已經完全沒有了氣息。
身邊的太平公主、上官婉兒失聲痛哭起來,鐘鼓聲響起,宮中開始有條不紊的料理後事,而秦少游孑身一人,孤零零的走出了寢殿,外頭的日頭很大,他抬眸,看著天上那如火爐一般的烈陽,身後的哭聲他充耳不聞,他邁開腿,徐徐前行,所過之處,兩側的禁衛站的筆直。
他沒有去看任何人,眼睛永遠都是直視著前方,漸漸的,他加快腳步,朝著太陽的方向。
沿途匆匆隨著鐘鼓聲匆匆趕去寢殿裡治喪的宦官和女官見了他迎面而來,紛紛拜倒在道旁,秦少游沒有看他們一眼,直到走出了後苑,他方才朝一個武士揮了揮手,武士上前:「陛下。」
秦少游笑了笑道:「召唐王李顯回洛陽治喪,還有……嗯,給朕取棒冰來,朕渴了。」說到這兒的時候,秦少游居然覺得挺好笑的。
他這時候居然心裡沒有太多的悲痛,反而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無論如何,真正屬於他自己的時代來臨了,既然歷史已經改變,那麼秦少游的選擇只能是,將這歷史改變到朝自己、朝自己的家人,朝自己的種族有利的方向去。
就好像他選擇了寬恕,寬恕了許多人,那麼對於武則天的警句,他選擇充耳不聞,而是選擇去盡力相信別人,哪怕多一點點的信任也好:「還有,請丞相王據、大都督方靜、鄭國公上官晨諸人入宮,朕想喝酒了。」
他吩咐完之後,覺得一身身輕如燕,徐徐朝著甬道的盡頭走去,越行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