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邵莊似有不信,施喬又補充道:「就是溫泉山莊失火那天,我和福榮長公主府的五小姐出城遊玩,回來的時候看到您和幾個隨從策馬出城。」
邵莊目光一閃,有些驚訝,然後便哂笑道:「匆匆一瞥,中間又隔了小半年,還能一眼認出我,果真記性不錯。」
施喬裝作沒聽出他話里的嘲諷,認真道:「世子風姿出眾,令人過目難忘,而且當時鎮北侯之案鬧得滿城風雨,走到哪兒都能聽到別人提起世子,故而印象深刻。」
「既然認出我,為何又要拿范敏識做藉口?」
「小女見您喬裝打扮,想必有機密之事與長樂伯相商,索性我與星月並未聽到你們的談話,與其浪費口舌辯白,不如尋個藉口遮掩一番,還省得您二位心生猜忌。」
「田莊門口又是怎麼回事?」
「我對您撒了謊,心中不安,突然再見到您難免驚慌害怕。」
「有沒有暗中猜測過我與長樂伯在密謀何事?」
「好奇心人人都有,小女當然猜測過,不過小女對您二位都不了解,猜不出什麼名堂,後來就懶得再猜了。」
……
倆人一問一答,無論邵莊有何疑問,施喬都老老實實回答。
她端坐在圓凳上,脊背挺直,恭敬中略帶緊張,雙眸清澈如水,偶爾流露出一絲忐忑,像小貓一樣無害,讓人很難不相信她所說的話。
邵莊嘴角微翹,眼中閃著星星點點的笑意:「剛才這些話,來之前已經斟酌過無數次了吧?」
施喬不確定怎樣回答才能讓他更滿意,只好含糊地唔了聲,垂下了頭。
她感覺邵莊的目光片刻不離地落在她身上,過了好一會兒,只聽他寒聲道:「巧言令色,我若是不殺你,豈不是如那項王一樣婦人之仁?」
施喬呼吸一滯,想起下午她與小卉去河邊找手帕,小卉開玩笑說她們就像史書里寫的那樣,夜赴鴻門宴。
她感覺頭皮微麻,身上的雞皮疙瘩一顆一顆冒了出來。
邵莊不信她的話。
他想殺她。
現在怎麼辦?
施喬早已把今晚可能出現的各種情況琢磨了無數遍,現下腦子一轉,立刻想出了對策。
「世子……」她顫聲道,神色茫然地抬起頭。
然而一抬頭,才發現邵莊正盯著她無聲地笑。
她頓時悚然,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邵莊旁若無人地笑著,甚至笑出了聲,瑩白如玉的臉上浮起淡淡的紅暈。
施喬不由扶著圓桌站起來,往後退了退,無意間碰倒了手邊的粉彩茶盅,「哐當」一聲脆響。
「小姐!」珠簾摔在門框上,小卉沖了進來。
楚清也跟著站到門口。
小卉瞥了眼桌上傾灑的茶水,問施喬:「小姐,你沒事吧。」
「誰讓你們進來了?」邵莊突然不悅道,目光森然。
小卉伸向施喬的手頓時僵在半空,呆若木雞。
這麼一打岔,施喬反而鎮定下來,她握住小卉的手拍了拍,小聲道:「去外面等我。」
楚清見小卉傻掉了,過來把人拉了出去。
四周又恢復了安靜,施喬立在原地,目光警惕地盯著邵莊。
邵莊氣定神閒地喝了口茶,對她笑道:「坐啊。」
施喬想說不用,張了張嘴,發現嗓子堵得厲害。
邵莊放下茶盅,瓷器在嵌石桌面上磕出一聲輕響。
施喬目光一顫,差點情不自禁地往後退去。
「怎麼不說話?怕了?」
「……不怕。」施喬從唇縫裡擠出兩個字,忍不住諷刺道,「只是世子喜怒無常,小女生怕說錯話,您又借題發揮。」
邵莊眉梢一挑,冷笑道:「早這樣說話,我也就懶得教訓你,別再擺出那副純良無害的樣子,看著膈應。」
施喬愣住。
邵莊又看了她一眼,喊楚清進來換茶。
楚清輕快麻利地收拾了桌面的殘茶,至屏風後用炭爐上溫著的熱水重新沏茶來。
施喬的心伴隨著那一陣窸窣的響動平靜下來。
兩杯熱茶重新擺上桌,楚清沒有退出去,而是侍立在角落裡。
施喬深吸了口氣,一屁股坐回凳子上,忿然瞪向邵莊。
邵莊怡然自得道:「既然我們互相不信任,那些惺惺作態的場面話就不要說了。」
「行啊。」施喬冷眼瞅著他,心底湧出一股決然的無畏,纖長的手指敲了敲桌上的手帕,「你要的東西我拿來了,你把我的髮簪還給我,咱們兩不相欠,行還是不行,給個痛快話吧。」
「手帕我收一張就夠了。」邵莊看也不看那手帕,吩咐道,「把東西給她。」
楚清從屏風後拿出了小匣子,放到施喬面前。
施喬略一想,把桌上的手帕收到袖籠里,打開了面前的匣子。
「……怎麼只有一支髮簪?」
「一碼歸一碼,你還我手帕,我還你髮簪。」
施喬的眉頭又皺起來:「你直說吧,要怎樣才肯把另外一支髮簪還我?」順便把他們之間這點瓜葛掰扯清楚。
邵莊微微一笑:「很簡單,你答應我一個要求即可。」
答應他一個要求?
施喬仿佛看到自己面前憑空多了個巨坑,一跟頭栽進去就再也出不來了。
見她半晌不吭聲,邵莊喝著茶,話鋒一轉:「世人都以為漢王能從鴻門宴上全身而退,是因為項王優柔寡斷、婦人之仁,殊不知寫史之人多是見象骨而想生象,那些史書之外的利益轉讓和俯首稱臣,才是漢王得以保命的真正原因。」
施喬長眉一挑,犀利道:「項王追求的是合諸侯以號令天下的霸業,漢王卻想成就一統天下的帝業,怎麼你竟要做項王不做漢王?」
邵莊神色微僵,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緊緊盯著她,目光肅然。
施喬毫不避讓,明亮的目光逼視過去。
倆人對峙片刻,邵莊面色一松,笑道:「我既無項王之勇,亦無漢王之志,慚愧……」
施喬就知道他會這樣說,立刻道:「留侯如何?」
在她緊盯不放的注視下,邵莊慢慢勾起唇角:「尚可。」
留侯還尚可,口氣不小。
施喬腹誹著,感覺心裡穩了不少,整了整神色,問道:「什麼要求?」
邵莊卻道:「還沒想好,等我想好再告訴你。」見她似有不滿,又道,「放心,絕非殺人放火、違法悖德之事。」
施喬狐疑地看著他,心裡有些猶豫,但思忖片刻,覺得如果付出一點代價,可以跟他劃清界限,也算值了。
「好,我可以答應你,但我有兩個條件。」
「說來聽聽。」
「你提的要求,不能傷害到我的親人、朋友和其他無辜之人,在你向我提要求之前,我完成你的要求以後,不准找我的麻煩。」
邵莊爽快頷首:「可以。」
施喬終於露出今晚第一個衷心的笑容:「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