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至,函谷關外,自是一片風聲鶴唳。
而在關中大地,隨著歲首年末愈發臨近,空氣中更多充斥著的,則都是思念之情。
「呼~」
「也不知戰況如何,大郎又可還安好?」
遙望著東北方向稍嘆一口氣,張彭祖不由放下手中木鋤,倚在鋤杆上擦了擦額角的汗水。
即便是張家寨三老張病己的幼子,張彭祖今年,已經年滿四十三。
而張彭祖的長子,也已年過二十五,在一個月以前,被天子劉邦征為兵卒,前往函谷關外。
過往數十年,關中大地可謂是風起雲湧,先是秦王政修鄭國渠,後又是天下一統,直道、水利、宮闕等基建功臣開始實施。
之後沒多久,便是始皇駕崩,二世繼立,天下戰火驟燃。
一直到當今天子,彼時的漢王劉邦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重掌三秦之地,關中這片沃土,才終於算是重歸五十年前,秦莊襄王嬴異人在位時期的安寧,以及祥和。
可安寧算是安寧了,關中大地的殘破,也並非是三年兩載便能修補的。
從漢元年,三秦大地復為漢有,直到如今,關中百姓也仍還在貢獻自己的力量,供天子劉邦外出征討,以徹底平定天下。
如此動盪的過往數十年,也就使得關中大地,關中百姓,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新年』的氛圍和想法了。
只不過今年,情況似乎有了些許不同?
「張季兄~」
一聲粗狂的吼喝聲在渠上響起,惹得張彭祖下意識抬起頭,就見同鄉堂兄正屹立在渠沿。
正要開口答覆,就見渠沿又出現一大一小兩道身影,惹得張彭祖將手中木鋤一丟,便急忙爬了上去。
待爬上渠沿,看清來人,張彭祖嘴角立時裂起一個誇張的弧度,神情中儘是幸福和喜悅。
「細君!」
滿是欣喜的一聲輕呼,張彭祖便一把握住了婦人的手臂,在張彭祖那張已顯老邁的面容之上,竟湧上一抹無盡的溫柔。
就見那婦人也面帶暖意的一點頭,旋即將手輕輕地抽搐,低下頭,將身側的小不點輕輕推上前去。
這一下,張彭祖神情中的欣喜、幸福,更是又深了一分。
「爹爹~」
奶聲奶氣的一聲輕呼,惹得張彭祖趕忙俯下身,自腋下將幼子抱起,滿是自豪地轉了一圈,似是在和周圍的同鄉、親朋炫耀。
如此足足三十息,又同周圍的親朋好友打了幾聲招呼,張彭祖才抱著幼子張未央,帶著妻子張趙氏,走向了距離渠沿近百餘步的民夫駐地。
一路上,自是不時有鄉鄰、友朋同張彭祖一家打著招呼,張彭祖自也是面帶喜悅的一一回應。
但很快,張彭祖便發現了些許怪異之處。
——似乎不單單是自己的妻、小前來,而是大部分已經成家的民夫,都等來了妻兒前來。
尤其是和張彭祖同出於渭北張家寨的鄉鄰,也基本都是和張彭祖一樣,懷裡抱著個小崽崽,身後跟著個糟糠妻。
暗自思慮著,張彭祖便帶著幼子、妻子走入一處布帳之內,在一方屬於張彭祖的木榻上坐了下來。
「家中可還安好?」
「大人如何,飯食可還足量?」
聽聞張彭祖問起家中狀況,張趙氏只溫爾一笑。
「家中諸事皆順,大兄、大嫂也偶而上門,以共侍大人。」
「大人亦甚健朗,餐食米一斤,閒暇時還有餘力出門,同街坊老友言談······」
聞言,張彭祖終是安下心來,稍點點頭,旋即略帶愧意的望向妻子。
「渠事未完,俺歸家當還需月余,就是苦了細君·····」
卻見張趙氏只溫顏搖了搖頭,將心中苦澀悄然咽回肚中。
如此靜默片刻,又見張趙氏似是想起什麼般抬起頭,略帶欣喜道:「對了。」
「出門前,大朗曾傳回口信······」
「如何?!!」
只剎那間,張彭祖原本還算淡然的神情中,便陡然出現些許忐忑!
卻見張趙氏溫爾一笑,眉宇間,也隱隱帶上了些許自豪。
「傳信之人,乃同大人面會。」
「據大人所言,似是大朗已俘敵一卒,立下稍許武勛?」
聽到這裡,張彭祖才終於把心放回肚子裡,滿是喜悅的猛然一拍大腿。
「好小子!」
「出征不過月余,便已然立得武勛!」
「不愧為我張氏子!!!」
聽著張彭祖滿是豪邁的高呼,被張彭祖抱在腿上的張未央也不由有些激動起來。
「大兄威武~」
「兒長大以後也要從軍,要殺敵立功,光耀門楣~」
聽聞幼子此番壯志之言,張彭祖一時之間,更是笑的見牙不見眼。
「好~」
「待未央年壯,爹便去求大人,送未央往北軍為卒,可好?」
待張未央虎頭虎腦的爬下老爹的腿,滿是嚴肅的一點頭,張彭祖、張趙氏夫妻二人面容之上,只湧上一抹無盡的幸福,和自豪。
如此過了片刻,帳外便響起孩童追逐玩鬧的聲響,張未央自也是耐不住帳中寂寞,在得到母親的允許後,邁著小短腿跑了出去。
看著幼子奔跑而去的背影,張彭祖只又是一笑,才回過身,輕笑著望向妻子張趙氏。
「方才帳外,俺似是瞧見村口六伯、村尾四叔家中妻小,也前來尋家中郎君?」
說著,張彭祖輕笑著問道:「莫非是年關將至,大人遣村中婦孺同來?」
卻見張趙氏聞言,只溫笑著搖了搖頭,低眉順眼的解下背後的布包,而後將其打開。
手上忙活著,張趙氏嘴上也不忘答覆道:「並非大人,乃皇后······」
張趙氏話說一半,就見張彭祖眉頭稍一皺。
面帶緊張的看了看左右,確定帳內無人,張彭祖才稍有些責備的看向張趙氏。
「說的什麼胡話?」
「皇后母儀天下,端居未央,莫還曾親自登門,使汝前來不成?」
「天家之人、事,怎麼如此亂言?」
看著自家郎君面上,那抹心有餘悸的忌憚,張趙氏面容稍一滯,終是無奈一笑。
「非亂言,確是皇后遣人,令妾攜子而來······」
見張彭祖仍舊滿是不相信的看著自己,張趙氏只能是又搖頭一笑,將背負於身後的布包取下,交到了張彭祖手中。
待張彭祖面帶孤疑的打開布包,就見一件嶄新的冬衣,被張彭祖面帶遲疑的拿起。
前後翻了翻,看了看,又拿起來在身上一比,張彭祖這才發現:這件冬衣,自己穿剛好合身?
再度抬頭望向妻子張趙氏,張彭祖神情當中的困惑,不由更甚了一份。
直到這時,張趙氏才將此番,自己帶著幼子,同村中婦孺一同前來的原因,以及張彭祖手中這件冬衣的來由,盡數擺在了張彭祖面前。
「郎君出門不久,皇后便遣宮人至家中,賜布一匹,絮三斤。」
「那宮人轉皇后言:關中民自發而往,助太子以修鄭國渠,不可寒忠臣義士之心。」
聽聞此言,張彭祖只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是。」
「往月余,凡自來修渠之黔首,太子皆賜米糧日二斤,以為飯食。」
「太子也是言:不可使忠臣義士寒了心。」
就見張趙氏點點頭,指了指張彭祖手中的冬衣,繼續道:「此冬衣,便乃妾得皇后所遣宮人之吩咐,以布、絮縫為冬衣。」
「據那宮人說,是皇后言:年關將至,關中驟寒,不可使自往而修渠之民飢、寒?」
聽到這裡,張彭祖才終於相信了妻子的話,也終於相信妻子這番前來,確實是『受皇后之命』。
「陛下仁以愛民,太子仁善寬厚,皇后,竟亦如此記掛吾等黔首······」
滿是感懷的發出一聲讚嘆,張彭祖面上神情,終於又出現先前那摸溫笑。
「合該劉氏得王天下,合該陛下得立社稷啊······」
聽聞丈夫此言,張趙氏只附和著點了點頭,卻並未在言語。
只片刻之後,就見張彭祖猛地回過神,小心翼翼的將手中新衣重新折起,放回了布包內,將布包也重新繫上,遞到了張趙氏面前。
見張彭祖這番舉動,張趙氏不由心底一慌,面色忐忑的伸手接過布包,不忘輕聲問道:「怎不試試?」
「可是不合身,亦或不美,郎君不喜······」
見張趙氏面上那抹忐忑,張彭祖只隨意的擺了擺手。
「嗨~」
「怎會?」
「如此新衣,誰人會嫌不美?」
略有些笨拙的安撫一番妻子的情緒,張彭祖面容之上,便悄然湧上些許算計。
「俺如今,整日在渠里忙活,身側遍是泥沙塵垢,怎可著如此新衣?」
「再者,如此嶄新冬衣,又乃皇后所賜之布、絮所制,自當藏於家中。」
「待日後要緊之時,或大朗無冬衣之時,再用不遲?」
「亦或孝敬大人,使大人無懼嚴寒,也是甚好······」
聽著張彭祖自顧自盤算著這件冬衣的未來,張趙氏面上,不由湧上些許擔憂。
「可如今年關將至,秋冬交替之際,若不著此冬衣······」
卻見張彭祖滿是自信的拍了拍胸脯。
「無妨!」
「俺這把身子骨,還不至於懼十月之寒!」
「再者說,陛下、皇后如此愛民,太子亦頗得陛下之姿!」
「待冬至,太子當會許俺等黔首歸家過冬,待明歲初春,再行修渠事!」
說著,張彭祖不由分說的站起身,稍有些粗魯的將那隻裝有嶄新冬衣的布包,重新系在了妻子的背上。
「聽俺的,帶回去,孝敬大人便是。」
「大人年過古稀,如此年紀,可是最懼嚴寒、酷暑。」
「若大人果真受了風寒,來日再有不測,鄉黨當要戳俺家脊梁骨,說俺家不知孝道了。」
聽聞張彭祖此言,張趙氏縱是面帶遲疑的點了點頭,又趕忙道:「如此,待妾歸家,便尋往歲之舊衣,再送來?」
聞言,張彭祖終是滿意的點了點頭。
「且不急。」
「待冬至,若渠事未畢,俺遣人歸鄉去取便是。」
這一番話語下來,張趙氏終是安心的點了點頭,摸了摸胸前,那隻被緊緊系上的布包結,面上悄然湧上一抹滿足的笑容。
在未來三兩日,類似的場景,不單單在張彭祖、張趙氏二人之間出現,而是整個鄭國渠南岸,都上演了類似的場景。
無數妻子將親手縫製的嶄新冬衣帶來,又在丈夫毫不退讓的堅持下,將新衣原封不動得帶了回去。
而在南距鄭國渠約十數里處的蓮勺縣,聽聞此間之事,劉盈只流露出了滿帶著無奈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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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
剛走入縣衙,還不等來到正堂門口,陽城延便聽見一陣急促,又有些嘶啞的咳嗽聲。
稍待擔憂的走入正堂,見劉盈面色漲紅的撫著胸口,陽城延顧不上見禮,趕忙上前,將案几上的水碗交到劉盈手中。
待劉盈不管不顧的猛灌一通,又不輕不重的咳嗽兩聲,陽城延面上擔憂之色不由更甚。
「家上······」
「莫如家上先行迴轉長安,由臣盯看修渠事?」
陽城延說話得功夫,劉盈也終是從長達兩分鐘不間斷的咳嗽中解脫出來,滿是疲憊的長出一口氣。
捋捋鼻息,又抓起碗灌口溫水下去,覺得咽喉稍好受了些,才笑著對陽城延擺擺手。
「無妨無妨,只秋末驟寒,故偶染風寒而已,不幾日便當痊癒。」
言罷,劉盈不由側過身,將手中陶碗交給身旁的春陀。
「去,再取些滾水。」
「切記,務必是滾水,不得兌涼水!」
待春陀面帶擔憂的領命離去,劉盈才又坐回座位,用絹布拭了拭鼻下,才抬頭望向陽城延。
「且說正事。」
「渠尾淤泥清掘之事,少府可探明?」
「——冬至日前,可能盡畢?」
聽聞劉盈此言,陽城延也只好暫且放下心中擔憂,對劉盈微一拱手。
「稟殿下。」
「往二十日,渠下游淤泥之清掘,便事已過半。」
「若無差池,復二十日,當可盡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