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祿三十七年。
清明,無雨。
月亮好似狐狸的眼睛,高懸夜空,漠然地望著人間。
一陣陣低語啼哭聲從【亡人丘】內隱隱傳出,紙錢漫天飄零,白幡揚起,清鈴響徹。
「清明晚上出殯的還是頭一回見。」
姬八爺站在遠處,看著那一行離開的送殯隊伍,捋了捋自己的八撇鬍鬚。
「這是誰家死人了!?」
王渾從姬八爺身後走來,看著那浩浩蕩蕩的出殯隊伍,卻是露出好奇之色。
他穿越到這個世界已經整整十六年了。
平平無奇的王渾在這個漫天立神佛,遍地藏妖鬼的世界並無過人之處。
從七歲開始,他便混跡市井討生活,收過屍,打過更,拉過皮條,偷過針;搓過背,推過油,盜過墳墓,耍過猴……
兩年前,王渾走了大運,被【龍虎道九氏】之一的王家尋到,認定為失散多年的嫡子,從此過上了夢寐以求的紈絝生活。
因此,王渾已經兩年沒有去墓地陵園購了,對於眼前這樣的場景有些陌生。
「鎮東李家口的秀才,聽說老母親東借西湊,花了三十兩談了一房媳婦,水靈靈的黃花閨女……結果卷錢跑了,人財兩空,老母親直接氣死……」
說到這裡,姬八爺捋了捋鬍子,咧嘴道:「那李秀才倒也硬氣,竟然找到了那娘們,活捅了十八刀啊……刀都卡在骨頭裡拔不出來……」
「最後李秀才直接當場……」
姬八爺抬手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小王渾,記住了,找娘們別貪圖人家水靈嬌嫩,就應該找個上年紀的……」
「這話怎麼說?」王渾瞥了一眼。
來到這個世界十六年,卻還沒開過葷,簡直離譜。
兩年前,他認祖歸宗,回到王家,倒是偷偷去過坊間最大的澡堂子,那夥計竟然跟他說這地方沒有二樓。
沒有二樓的澡堂子還叫澡堂子嗎?
糊弄鬼!
「小東西,看樣子就沒有嘗過鮮。」姬八爺咧嘴笑道:「難道你沒聽說過……」
「不怕女人彩禮貴,就怕少婦三十歲,識大體,懂進退,聖女浪催全都會,解風情有韻味,讓人迷戀又沉醉。」
「嘿嘿,可惜啊,你這輩子嘗不了了……」
說著話,姬八爺看向那座新墳,上面卻連一個字都沒有……犯了殺人的罪孽,立碑都不能留下姓名。
人活一世,到頭也就如此,一座墳頭,一塊碑,一堆果盤,一堆灰。
王渾聽著姬八爺的絮叨,又看著周圍一座座或舊或新的墳頭,在慘白的月光下格外滲人。
「大晚上……我真是有病才來這裡。」
「那座山上怎麼還有人住?他們不怕鬧鬼嗎?」
王渾縮在姬八爺的身後,一抬眼,便見不遠處的山上燈火通明。
「你是不是傻?鬧你……嗎?」
姬八爺回頭,瞪了一眼:「小王渾,聽我一句,別去那座山,那裡踏馬鬧道士……」
「若是碰見了,黑白無常來了都得犁兩畝地才能走。」
「八爺,你在說什麼?」王渾不解道。
「夜路走多了總會遇上道士……」
「那是方仙派……你我這樣的孤魂野鬼見了那些道爺,才叫見了鬼。」
姬八爺轉過身來,抬手就是一個腦瓜崩。
王渾雙目圓瞪,只覺得腦袋「嗡」地一下,輕飄飄的身子陡然震動。
此刻,他方才清明了不少,許許多多的畫面如潮水般湧來。
「我死了……」
王渾喃喃輕語,三天前,他便突然暴斃,魂魄離體,晃晃悠悠飄到了【亡人丘】,遇見了姬八爺。
這是一頭老鬼,已經守在這裡整整五十多年了。
姬八爺說過,人死之後,魂魄離體,這種狀態便叫做中陰身。
彼時,中陰身對於生時的記憶會極其模糊,有些甚至都不會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
每隔七天,中陰身便有往生的機會,運氣好,尋著一束光,投胎轉世,或為人身,或為牲畜,或為家禽……
因此,凡間習俗,為亡者超度,便是引其轉世,每隔七天舉行一次儀典。
這便是頭七,三七等等由來。
七七四十九天後,還不能轉世投胎,便只能淪為孤魂野鬼。
如今,王渾方才死了三天,即便有姬八爺的提醒,如此狀態,也時常忘記自己早已死了的事實。
「我還沒上過二樓,怎麼就死了呢!?」王渾痛心疾首。
作為王家弟子,王渾只要等到十八歲成年,他便能夠每個月從族中領取月俸,那可是一大筆銀子,足夠他紙醉金迷,天天上二樓。
可是……
「王渾……王渾……」
就在此時,一陣陣低語聲從茫茫夜色中傳來。
「有人叫我!?」王渾抬頭,看著遍地墳墓。
「這是在叫魂呢!」
姬八爺捋了捋鬍子:「凡俗家中有人亡故,都要停屍三天,托人叫魂,就怕沒死透……」
說著話,姬八爺湊到王渾耳邊,咧嘴笑道:「小王渾,恭喜……明天就是伱出殯的大好日子了。」
「你……」
王渾能夠感受到姬八爺的真誠。
「回去看一眼吧。」姬八爺提醒道。
「循著那一絲光亮……」
王渾輕飄飄的身子悠悠晃蕩,定神觀瞧,果然看到了一絲光亮,透過那一絲光亮,他方才看清,那是靈堂之上的燭光。
人死成鬼,以燭引路,憑香食氣。
清冷的靈堂,一副披著素白的棺槨橫呈中央,鐵皮核桃木的木材並不算名貴,旁邊堆放著三五童子模樣的紙人。
「怎麼沒給我燒兩個姑娘!?」王渾怨氣犯了。
「退下吧!」
就在此時,一位模樣俊秀的青年步入靈堂,他眼眸藏星,太陽穴隆隆鼓起,一看便是練家子出身,一揮手,便喝退了叫魂的婆子。
「王奇!」
王渾認了出來,這是他的兄長,兩人同父異母,相處雖短,可感情卻是極好。
尤其王渾認祖歸宗之後,他這位兄長對他最為照顧,就連那次澡堂子也是後者帶著他前去。
「我死了,奇哥得哭死……」王渾看著至親的身影,不由一陣黯然唏噓。
「嘿嘿,你終於死了!」
就在此時,孤身立於靈堂之上的王奇笑出了聲。
「嗯!?」
王渾愣住了。
「你別怪我……誰讓你是嫡子?」
素白的靈堂之上,夜風習習,吹動長袍,搖曳的燭火將王奇的影子拉得老長。
「你若有過人之資,我也能安安分分……可偏偏你是個廢物……你大約不知道,平日裡,我看到你就像見到蒼蠅一般厭惡……」
「現在好了,你死了……」
說著話,王奇嘴角微微揚起,從懷中取出了一枚黑色長釘,七寸見長,上面纏繞著一道明黃色的符籙。
「這喪魂釘是哥哥花重金求來的,一釘落棺,魂飛魄散……」
王奇屈指一彈,黑色長釘化為一道殘影,直落棺身,入木三分。
只等天明,一遍雞叫過後,喪魂釘便能驅動符引,任由那魂也飛來魄也散。
念及於此,王奇的眼中閃爍著一抹揚眉吐氣般的快意,從今以後他便再也不用擔心被那蒼蠅一般的東西奪走家業。
「好兄弟,你可別怪當哥哥的狠心。」王奇輕笑,轉身離去。
「好,好,好……」
王渾怨氣發作,他跟兄弟心連心,兄弟跟他動腦筋,他把兄弟揣兜里,兄弟把他踹溝里。
「好好跟你的遺體道個別吧……明天就要魂飛魄散了。」
姬八爺拍了拍王渾的肩膀,貼心安慰,旋即便化為一縷青煙便消散不見,顯然,連他都已經放棄了王渾。
喪魂釘下,連鬼都是做不成的。
「賊老天,瞎了你的狗……」
清冷的靈堂上,王渾破口大罵。
話剛出口,突然,輕飄飄的身子猛地一震,一縷幽幽的光華在他胸前泛起。
王渾下意識看了過去,離地三尺,一縷火光乍現,他的身前赫然浮現出一件東西。
那是一尊三足香爐,幽幽火光閃爍,伴隨著一陣詭異聲音在王渾腦海中響徹。
「焚香食氣,受享陰祿,祀【喪魂釘】一枚,享【借屍還魂香】一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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