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幾天便是殿試了。
相比於會試而言,殿試對中式舉人們而言談不上什麼壓力。畢竟殿試不會再黜落考生,只是排名考試。如果非要說有壓力,也有一點:屆時,中式舉人們要在皇帝和廟堂諸公眼皮子底下寫文章,心理素質不好的,可能還真寫不出東西來。
賈環對自己的心裡素質沒什麼好擔心的,但在臨考前的幾天,他還是在家中認真的研讀近期的朝廷邸報——找政老爹拿的。天子以策取士。殿試考兩道策問題目。
會元固然是不會掉到十名開外去,但提前揣摩,能爭上游,他還是要爭取。
要知道,前十名也是有區別的。三鼎甲,可以直接成為翰林。後面的七名則參與館選庶吉士。而庶吉士只有三年的任期,要是發展的不好,就得離開翰林院。
再者,三鼎甲中,狀元是直接授從六品的翰林院修撰,榜眼和探花則是授正七品的編修。
現階段,任何一點在起跑線(開局)上的優勢,都是賈環所需要的。
賈環在家中埋首邸報、考前猜題、摹寫策問時,湖面下的暗流越來越洶湧了。如同嗜血的野獸,即將露出鋒利、猙獰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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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之後,便是禮部會試。近日雍治天子便一直在皇城中,沒有去他喜愛的大明宮居住。
十八日傍晚,雍治皇帝在文華殿中處理完政務後,帶著總管太監許彥,往景仁宮吳貴妃住處而去。一群太監、宮女尾隨著。
雍治皇帝後宮中,此時最得寵的是賈貴妃。此前,分別得寵的是已故的皇后,生下燕王的周貴妃,吳貴妃。然而,皇帝也不會天天都去賈貴妃的鳳藻宮。
景仁宮中,吳貴妃等人迎著雍治皇帝。敘禮後,吳貴妃笑吟吟的與雍治皇帝在宮殿的書案前寫字、作畫。
吳貴妃此時不過二十多歲,綢緞般的青絲挽成一個美人髻,容顏如玉,五官精緻的如同雕刻,穿著藍白色的褂長裙。身上自有一股雅致的書卷氣。風華出眾的大美人。
難怪能在賈元春之前得到雍治皇帝的寵愛。
明媚的大美人在眼前笑語晏晏,雍治皇帝勞累了一天,頓時感覺心情極佳,隨意的畫了兩筆畫,和吳貴妃閒聊。
吳貴妃一邊研墨,一邊應答,忽而展顏一笑,道:「臣妾倒是有件喜事,忘了告訴陛下。今科會元賈環,是元春妹妹的弟弟。聽說,她前幾日喜不自勝,賞了好些東西回去。唉…,我那弟弟讀書,不及賈會元一半。我是想求陛下賞賜他一個狀元,都沒機會。」
雍治皇帝是名四十三的中年人,常年養尊處優,身材白胖,這時仰頭大笑,隨後,寵溺的擁著吳貴妃的細腰,道:「那等愛妃的弟弟成了中式舉人,朕便點他做狀元…」
吳貴妃連忙嬌笑道:「臣妾不過一句玩笑話。國家掄才大典,豈是我能的置喙…」
吳貴妃給賈元春上完眼藥,立即在天子懷中撒嬌。
雍治皇帝一邊哄著吳貴妃,眼中閃過的一絲精光。
宮中最受寵的貴妃,外朝有一個在軍機處辦事的舅舅,再有一個狀元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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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籠罩著天空,如若濃稠的墨汁浸染。
京城內城中,都察院山--西道掌道御史趙俊博家中。已經是夜深人靜時分,書房裡還亮著燈。
趙俊博正在筆不加點的書寫著明天上朝的奏章。這是一封彈劾禮部尚書方望與其弟子賈環私下相授,泄露考題的奏章。
越寫,心中越發的興奮。
他曾任京師宛平縣縣令,賈環是他欽點過的縣試童生。他與賈環的老師張安博是熟識,與賈環的忘年交龍江先生是熟識,與榮國府亦是熟識。
但,這並不是阻止他彈劾方望、賈環的理由。他能從一介不起眼的御史,成為如今科道中「一呼百應」的紅人,靠的就是彈劾當朝大佬。這兩三年,倒在他彈奏下的勛貴、文官不少。
這是他的為官之道。
別看現在他不過是正七品的御史。但影響力很大。而且,科道言官,任滿外放之時,往往是官升七級。
良久,寫完奏章之後,趙俊博吹乾墨跡,臉上露出笑容。此彈奏一上,又是他的一筆功績。
腦海中不由的想起今天散朝之後,詹事府右諭德尹言信給他說的話:「趙兄身負清流之望,為人方正,難道能忍受這等污垢齷蹉之事?國家掄才大典,豈能容忍泄題這樣的事情?前明有唐伯虎之事,殷鑑不遠。」
趙俊博笑一笑。
本朝的詹事府官職是用來供詞臣升遷,但同時亦負責太子的教育。
唐伯虎科舉舞弊案啊…,難道只是罷黜一個南直隸解元,一個才子嗎?跟著下台的,可是還有一個有望入閣的禮部右侍郎程敏政。
當然,不管大佬們是怎麼想的,怎麼安排的,他只要拿到他的「利益」即可。
御史,可以風聞奏事。更別說,今天已經有數十名落第士子到禮部衙前要一個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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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九日上午,天子與廟堂諸公在文華殿中議事,山--西道掌道御史趙俊博當場彈劾禮部尚書方望泄題給今科的會元賈環,奏請朝廷徹查此事。
方望雖說身為禮部尚書,但主要職務是修書,平時並不在文華殿中參與議事。反倒是在翰林院中居多。代替方望來議事的是禮部左侍郎、翰林院掌院學士彭仕鄂。
正主不在,趙俊博的彈劾仿佛是一炮打在空氣中,但是,在文華殿中議事都是些什麼人?
大學士、九卿、各部侍郎、科道言官、握有實權的超品勛貴、翰林詞臣。幾乎在一瞬間,所有人都意識到,一場風波要來了。很多人都是心中一凜。
趙俊博在朝中是出了名的「大炮」。但凡,他出手彈劾,必定是要掀起一場「巨浪」。作為一個沒有派系的御史,他往往被各方推到明面鬥爭的第一線,作為一種輿論的風向、信號。
文華殿中,各方的人馬頓時爭吵、辯論起來。趙御史是風聞奏事,沒有實據。而在場的會試主考官劉大學士表示:他不知道有泄題的事。查與不查的意見僵持不下。
雍治皇帝並沒有當場表態,而是說了一句「知道了」,奏章留中不發。
留中不發,就是將奏章留在宮中,不回應、不處理。這是屬於皇帝的獨門神功。它即可是同意的態度,它也可以是不同意的態度。具體就要看大臣們對皇帝心意的猜測。正所謂,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雍治皇帝登基十三年,玩這一手,是玩的非常溜的。
當天上午散朝之後,消息傳出,中外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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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文華殿出來,北靜王水溶滿臉的焦急,都來不急和一等伯牛繼宗、王子騰等人商議什麼。眾目睽睽,需要避嫌。誰敢公然的拉幫結派?即便是公認的一派,也要避諱。
當下出了東華門,水溶就叫來自己的一個長隨,語氣急促的道:「你快去通政司通知賈府的政老爺,山--西道掌道御史趙俊博彈劾賈環會試與方宗師串通舞弊。快去。」
「是,王爺。」長隨應了一聲,撒腿狂奔而去。
水溶站在馬車邊,看著自己長隨的背影,眉頭緊鎖。賈環賈子玉這個會元,不僅僅是賈家的,賈史王薛四家的,他們四王八公這個勛貴派系、集團,也是非常樂於見到賈環奪得狀元。賈環走的是文官路線不假,但他姓賈。這便足夠了。
然而,如今,竟然有人要斷絕他的仕途——明朝的唐伯虎科舉舞弊案,水王爺如何不知道?很明顯,只要查實,甚至不用查實,只要朝廷按照這個思路去處理,賈環這輩子的仕途就毀了。貶到邊遠地區做一個小吏,背著舞弊的污名,仕途還有何前途可言?
水溶剛才在文華殿上很幫賈環說了幾句話,但是科舉之事,勛貴集團發言權有限。給吏部宋天官一句話給嗆回來:「科名之事,閣下還免開尊口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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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著宮中的道路回到誥敕房中,王子騰表情平靜,但是心中沉甸甸的。
他是在家中給夫人說,賈環今科取中不了。這引發了賈史王薛四家中一連串的誤判,而第二天上午,他便給賈環的成績(會元)打臉了。很沒面子的。
他確實拿賈環的前程與謝大學士做了交易。讓新「收服」的翰林院侍講蔡宜進位日講官。
但是,但是,這並不表明,他願意看到已經成為會元的賈環仕途斷絕,也無法容忍別人如此肆意的攻擊賈環。滿朝的官員誰不知道賈環是他的外甥?
然而,眼前的局勢確實一片混沌,朦朧。究竟是誰在指使趙俊博出面彈劾?
王子騰翻了翻廡房裡的公案上的公文,拿起一本奏章,前往西邊文淵閣謝大學士的房間中。
文淵閣位於軍機處庭院的北端,門窗朝南開,五開間的寬度,間中有六間公房。向陽的,光線最好的一間,便是朝廷領班軍機大臣,首揆謝大學士的房間。
外頭的中書舍人通報了一聲,謝旋讓王子騰進來,什麼寒暄的話都不說,擺擺手,淡然的道:「此事非老夫所為。」他要壓賈環是真的,但是別人憑本事考中了,他不會去污衊。執掌帝國中樞十三年,這點政治格調,他還是有的。
作為朝廷的宰輔,他面對自己的屬下,直言不諱。氣度非凡。
王子騰愕然,然後苦笑一聲,行禮道:「謝首揆相告。」雖然排除了謝大學士,但心裡的壓力卻陡然又大起來。未知,往往是恐懼的。一個從一品的九省統制、軍機章京,還遠遠說不上無懼派系鬥爭。
謝大學士又道:「奏章放我這兒吧。」
王子騰點頭,告辭離開。心情沉重。他那個外甥因為金陵陳家的事,得罪了謝大學士,他想向謝大學士求助,都沒法開口。看來,他得吃下這個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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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華殿中如此「勁爆」的消息,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傳遍了朝廷內外:軍機處、六部五寺、都察院、通政司、翰林院、國子監、六科、順天府等京中官衙,五軍都督府,京營,王公勛貴,議論紛紛。
譏笑、謾罵者有之,擔憂者有之,好事探疑者有之。在這場即將開始,暫時晦澀不明的中,毫無疑問的是,有兩個人是風暴點:方望、賈環。
禮部左侍郎、翰林院掌院學士彭仕鄂坐轎子回到禮部中,表情平靜如水。
相熟的郎中、員外郎、主事前來打聽消息,彭侍郎都打發回去,道:「我們禮部主持會試,理該由我們審查。但沒有審問自家尚書的理。諸位等朝廷的處理結果。」
這樣一番公允的話,讓禮部的官員們不管懷著什麼樣的心思,都熄滅了。
午後,一名老吏員神色慌張的跑進來匯報道:「彭大人,外頭又來了幾百名落第的士子。要就會試舞弊的事討要一個說法。」
彭仕鄂不滿的道:「如此慌張成何體統?」起身,「走吧。」
老吏員有點懵。昨天來了幾十個落第士子,他悄悄來稟告。彭大人不見。怎麼今天來了幾百名落第士子,彭大人是毫無不猶豫的往外面走呢?
真的,不用像昨天那樣推給朱郎中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