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其他事務,在已經將公文交到內閣,等待內閣處理的情況下,周堪庚一點都不會著急,因為該做的他已經做了,內閣遲遲不處理,他也沒辦法不是?但整飭京師衛生是太子提出,他聽說,京營的工兵營已經在動了,加上計劃書清楚寫明了三日期限,他也清楚感覺到太子的急切心情,在內閣遲遲沒有答覆的情況下,他不免有點擔心,擔心太子會遷怒到他的身上。讀書都 m.dushudu.com
「大人,張家玉求見……」幕僚報。
周堪庚苦笑,他知道,張家玉一定是來催促的,嘆口氣:「請他到偏廳吧。」
同一時間,大學士蔣德璟拿著順天府的公文,急匆匆地去見首輔周延儒。
蔣德璟,字中葆,號八公,是此時朝中東林黨的領袖,比起那些只知雄辯,但沒有實際才能的東林人,蔣德璟知兵事,擅理財,曾向崇禎帝進呈《兵備冊》薊密山永》《薊永三衛考》等奏本,就薊州防務獻言獻策,對於海防、軍餉以及募兵制度,皆有獨到的見解。
現在的內閣閣員,蔣德璟是朱慈烺唯一敬重之人,判斷只要順天府的公文到了蔣德璟的手中,蔣德璟一定會支持。倒不是其他三輔不支持,而是今日已經是臘月二十八,馬上過年,這兩三天裡,誰也不想再惹麻煩,都想著等過完年再處置。順天府再窮,湊點人掃掃大街還是能做到的,不需要大動干戈的向內廷庫請銀,或者是照順天府所說,向京營求助。
再者,順天府無錢,國庫空虛,拿不出整飭衛生所需要的銀子,說到底還是內閣的責任,周延儒三人都不想在這個時候觸崇禎帝的霉頭。
蔣德璟看過順天府的公文,尤其是聽了學生林增志簡單講訴京營幕僚、詹事府官員、和幾個傳教士,依照太子殿下的命令和提點,而做出的衛生計劃書之後,他大為讚嘆,認為這份衛生計劃書可謂是「集古今防疫之大成」,應迅速在京師執行並在各地推廣。
至於錢糧問題,在國庫空虛的情況下,當然是要由內廷庫出,太子的京營願意提供幫助,那就更好不過了。
於是蔣德璟急急去見周延儒。
周延儒正在和家人團聚,蔣德璟的到來令他頗為不爽,不過還是滿臉是笑的見了蔣德璟--周延儒這個首輔是東林人推上去的,蔣德璟又是現在朝中東林人的領袖,對蔣德璟,他一點都不敢怠慢,當然了,蔣德璟能入閣,也是他大力舉薦的結果。
聽蔣德璟說完,周延儒沉思不語,久久不說話。
順天府的公文其實他已經看過了,而京營想要出手幫助之事,他也是知道的,他只所以沒有急於處理,就是想看看崇禎帝的態度。
太子整飭京師衛生的計劃太過龐大,所耗眾多,是不是有必要花這麼多銀子在京師環境整治上,還有修建那勞什子的公廁,到處挖坑,周延儒是懷疑的,朝廷財政富裕的時候還好說,偏偏現在朝廷財政困窘,每一分銀子都要省著花,這個時候在京師大動干戈,花這麼多的銀子,真有必要嗎?
何況現在戶部的銀庫是沒有銀子的,太子京營出手相助,所用的錢糧歸根結底,還是要內廷庫出。
因此他決定暫時放一放,沒有立刻處理順天府的公文,想著等著年後,等崇禎帝的態度明朗之後再說。
不想蔣德璟卻找上門來,而且和他的觀望不同,蔣德璟對太子的衛生計劃書非常支持。面對東林領袖,周延儒不好駁面子,只能和蔣德璟一起進宮面聖。如何處置,這些銀子花不花,是不是要京營相助,最終還是要崇禎帝拿主意。
周延儒和蔣德璟來到乾清宮時,發現太子正在御前應對,而且太子不是一人,還帶了那個洋和尚湯若望。
「泰西的黑死病,和去年在山西保定等地的疙瘩瘟一樣嗎?」崇禎帝的聲音從暖閣中傳了出來。
「回尊貴的陛下,是的,幾乎完全一樣。」湯若望的聲音:「患者腹股溝、腋下、頸側會有疙瘩,病伏二至八日,一旦病發則四個時辰內便會死亡,常伴有嘔吐、腹瀉等症,死後遍體通黑,日常接觸的朋友,身邊親近的親人,只要是接近的,都可能會被感染,一傳十十傳百,十天半月之間,一城之人就會感染大半,兩到三月如果不改善,就會全部死絕。」
「而如果有人從城中逃出,進入其他地區,就會傳給他人,從而蔓延開來。。」
「泰西的黑死病到現在過去已經快一百年了,但提起來卻仍然令人色變,關於起因和傳播,泰西的醫生一直在研究,一種大家都比較支持的看法,這瘟疫乃是由老鼠傳播。老鼠攜帶的跳蚤傳播給人,人再傳播人,」
「老鼠循著人跡逃竄,也是傳播的一種。」
「雖然並非每一隻老鼠都能傳播瘟疫,但大旱之後的次年,老鼠傳播瘟疫的可能性是平常的數十倍……」
聽到此,門外的周延儒喉嚨發乾。
對瘟疫的威力,他並非不知道,不說前朝和史書,只說本朝近十年,各地瘟疫災難的邸報就連連不絕,幾乎每一個月都有某地大瘟,死者數千甚至是上萬的奏疏送到京師來,不過卻沒有人能說清楚瘟疫從何來?
湯若望指出是老鼠在傳播瘟疫,這是周延儒第一次聽到。
「你剛才說,一城一地的人全部死絕,可據朕所知,在泰西,那裡的人都不喜歡沐浴,也並沒有幾個像是我大明這麼眾多人口的城市。」崇禎帝問。
「是的陛下,也因此,預防鼠疫才更加重要,一旦鼠疫蔓延開來,城中人將無法倖免。瘟疫可不認人,即便是京師,怕也是難免。」湯若望道。
崇禎帝沉默了一下,緩緩道:「上天眷顧,我大明必不至此。」
「尊貴的陛下,去冬大旱,今年瘟疫有可能會捲土重來,如果不加預防,極有可能會蔓延到京師。當日在泰西,蒙古軍攻打黑海港口城市卡法,用投石機將人、鼠腐爛的屍體扔進城裡,幾日口就爆發了瘟疫,此後一發不可收拾,由亞歐商人傳到泰西,幾乎沒有一個國家能倖免……前後肆虐了六年,死者不計其數,從普通百姓到騎士君主,幾乎無人能倖免。偉大的翡冷翠,人口和保定差不多,最後幾乎變成了空城。」湯若望道。
崇禎帝又沉默了一下,緩緩問:「要如何防?」
「保障城市衛生,儘量減少城市裡藏污納垢的地方,多用石灰滅毒,教導百姓們保持衛生,另外想盡一切辦法滅鼠,如果某地有瘟疫發生,就要立刻封城,不允許任何人出入,如此雖不能杜絕鼠疫的發生,但卻可以將傷害控制在一定範圍。」湯若望標準的漢聲從暖閣里傳了出來。
崇禎帝沉默的時間更長,一會緩緩道:「歸根到底,還是需要銀子……太子,你說說吧,你的那個計劃書,全部貫徹下來,需要多少銀子?」
「是。」太子溫和而清晰的聲音在暖閣里響起:「就京師來說,初期投入包括修建公共浴池、公廁和化糞池,改善排水,清理城市垃圾,用大量石灰消毒,如果精打細算,勤儉使用的話,大約需要二十萬兩銀子,城市清潔的維護,只順天府來說,每年需要三到五萬兩……同時的,朝廷要撥付錢糧,調派醫官前往保定山西,協助兩地完成瘟疫的防治,並依照京師的方法,推廣公廁和公共浴室,教導百姓洗手戴口罩,同時滅鼠,至於需要多少銀子,兒臣暫時還無法估計。」
「果然不是小錢。」崇禎帝的聲音微微發苦。
朱慈烺道:「父皇,這筆錢必須花的,如此可避免京師瘟疫的發生,京師穩,則天下穩。」
「修了公共浴池和公廁,真能避免瘟疫?」崇禎帝還是懷疑。
「兒臣在來時的路上和湯神父詳細討論過,據湯神父所知,瘟疫都是從皮膚、血液、口鼻侵入,只要不讓帶有鼠疫的跳蚤咬人,勤洗手沐浴,戴上口罩,即便是和患病之人接觸,也未必就會被傳染,而百姓們沒有洗浴的條件,有人三到五年不洗澡,也是很常見的,並非他們不愛乾淨,實在是條件不允許,朝廷修建公共浴池,平價准他們沐浴,相信很多人都會願意。至於公廁就更是必要,人都有羞恥之心,如非不得已,沒有人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公開大小便,京師人口將近百萬,每日清晨,街頭巷尾的大小便比比皆是,而大小便也是傳播瘟疫的一大途徑,只要修建了公廁,隨便大小便的情況必然是大大減少,不但預防了瘟疫,而且清潔了街頭,我京師的街道不會再向過去那般污髒,如此也才有京師的氣度。」朱慈烺道。
崇禎帝微微點頭,轉對王承恩:「兩位閣老不是也來了嗎,讓他們進來,一起論論吧。」
「是。」
周延儒和蔣德璟進入,向崇禎帝行禮,又向太子拱手。
原本,周延儒對太子的衛生計劃書保持中立態度,不支持,不反對,只靜觀,但經過剛才在暖閣門口的一番聽聞,察覺到崇禎帝內心是支持的,於是他便改變了主意,決定支持太子了。
周延儒支持,蔣德璟就更是支持。
兩個輔臣支持,崇禎帝也算是下了決心,決定支持太子的衛生計劃書,不過他卻不同意太子領銜,而仍是將任務交給順天府,同時令蔣德璟督辦。
朱慈烺不意外,他知道父皇內心深處對瘟疫傳播是很恐懼的,擔心他這個太子深入衛生防疫,會有不測發生。
至於錢糧,當然是內廷庫撥付,先撥十萬兩,其後慢慢追加。
雖然沒有同意太子領銜,但京營和五城兵馬司派出兵馬,配合順天府的行動,崇禎帝卻是同意了。
「父皇,兒臣以為,防疫衛生是一個長期系統的工作,不止京師一地,需要全國一起統籌配合,方能完成,如今京師先行,各地官府也要盡其所能,調派人手,提高認識,預防瘟疫的發生。但是有發生瘟疫,必須立刻封村封城,斷絕人員出入,但有瞞報,或者是疏忽懈怠者,不論官員還是士紳,一律斬!」朱慈烺最後道。
崇禎帝點頭:「准。」
議事結束,正要散去,就見王德化忽然匆匆走進來,在崇禎帝的耳邊小聲說了一句。
崇禎帝聽罷皺起眉頭,然後冷冷道:「那就讓他回府治病吧,病好之後,要立刻送回詔獄。」
「是。」王德化匆匆去了。
周延儒等人包括朱慈烺都聽見了,心想是哪個詔獄裡的犯人重病了呢?
……
走出皇宮時,已經是申時(下午四點)了,朱慈烺微微鬆口氣,不管怎樣,這件事終於是在年前做成了,三天後的崇禎十六年的春節,將是京師衛生防疫的新篇章的開始。歷史上,在崇禎十六年五月份開始肆虐,一直延續到崇禎十七年的大瘟疫,以至於京師死者數十萬,甲申之變時,京營毫無戰力的情況,將不會再發生。
「殿下,奴婢聽說,李國禎在詔獄病重了,陛下准他回府治病……」
唐亮小聲道。
朱慈烺微微驚訝,但卻也沒有太往心裡去,李國禎這個紈絝二代,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典型的紙上談兵,雖然有點小才能,但卻難當大任,最重要的是,嫉妒薰心,為了一點面子,竟然害死了趙敬之的長子趙直,不說差點壞了朱慈烺的商業大計,只說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朱慈烺就不能放過他。
如果朱慈烺現在是皇帝,早就將他處死了,但崇禎帝念著他的勛貴身份,雖然刑部已經將案子審了一個差不多了,但崇禎帝卻遲遲壓著不處理,不准刑,也不放人。
同一時間,襄城伯李守錡來到詔獄,當牢門推開,鐵鏈咣當亂響,聽到兒子劇烈的咳嗽,看到兒子趴在乾草間,臉色蒼白如紙,目光渾濁,都已經認不出他時,他老淚一下就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