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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承疇擺出了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那女子卻在他面前蹲了下來,捧著暖壺,遞到了他的嘴邊,笑吟吟的看著他。
「不喝!」
這兩個字剛剛出口,洪承疇的目光就接觸到了那女子的盈盈妙目,既有輕視,嘲諷,又仿佛帶著崇拜,還有一縷幾不可察的情義。
莫名的,洪承疇心頭一顫。
「來,南朝的大貴人,喝了吧,何必與一個小女子嘔氣呢,我餵你!」
在洪承疇不敢置信的目光中,那女子扶著暖壺,隨著身體的緩緩貼近,手臂隨之上抬,壺口一縷參湯傾入了口中。
洪承疇很想吐掉,卻又不忍心推開那女子,他欺騙自己贊同女子的勸說,仿佛即將慷慨赴義般,任由參湯沽沽流入喉中,再吞咽下去,隨即斬釘截鐵道:「倘見老憨,惟求一死!」
「那是先生的事,我該走啦!」
那女子突然俯下身子,如蜻蜓點水般,在洪承疇的臉上輕輕親了一口,然後羞紅著臉,轉身而去。
洪承疇怔怔看著那妙曼的背影,腦海中亂糟糟的,一個倩影已經無聲無息的擠了進來!
接下來的數日,老憨王並未見他,洪承疇也逐漸地有了飲食,決死之心漸漸淡去,那女子,也時常會浮現在他的心裡。
『罷了,罷了,既然頭都剃了,就做個滿洲人罷!』
洪承疇苦笑著搖了搖頭,暗暗下定了決心,驀然間,渾身一松,往日困擾的煩惱已不翼而去,於是抬眼看向鏡中的自己。
腦門子油光滑亮,雙鬢和兩腮乾乾淨淨,鬍鬚修剪的整整齊齊,自頭頂起,一縲細細的辮子垂在腦後,約有兩尺之長,好像比原來年輕了十來歲,一時之間,心情複雜之極,暗道:「從此生為別世之人,死為異域之鬼!」
……
次日,瀋陽城中,舉行著隆重的受降儀式。
只見八門擊鼓,然後從大清門內傳來皇帝上朝的樂聲,滿、漢群臣,在瀋陽的蒙古王公,作為人質的朝鮮世子和大君兄弟二人以及世子陪臣,雲集於大政殿前,向皇台極行禮。
在大政殿前,只有滿、蒙王公和朝鮮世子、大君可以就座,其餘都肅立兩行,而大清門外,跪著以大明薊遼總督洪承疇為首的松、錦降臣,計有總兵祖大壽、董協、祖大樂,已經革職的總兵祖大弼,副將夏承德、高勛、祖澤遠等,低頭等候召見。
有一禮部漢官向降臣高聲傳宣:「洪承疇等諸文武降臣朝見!」
洪承疇叩頭,高聲奏道:「臣系明國主帥,將兵十三萬來到松山,欲援錦州,曾經數戰,冒犯軍威,聖駕一至,眾兵敗沒,臣坐困於松山城內,糧草斷絕,人皆相食,城破被擒,自分當死,蒙皇上矜憐,不殺臣而思養之,今令朝見,臣自知罪重,不敢遽入,所以先陳罪狀,許入與否,候旨定奪。」
禮部官員用滿語轉奏,皇台極用滿語說了幾句。
隨即那位禮部官高聲傳諭:「皇上欽諭,彼時爾與我軍交戰,各為其主,朕豈介意?朕所以有爾者,是因朕一戰打敗明國十三萬人馬,又得了松、錦諸城,皆為天意。
天道好生,能夠恩養人便合天道,所以朕依上天好生之心意行事,留你性命,爾但念朕養育之恩,盡心圖報,從前冒犯之罪,一概寬釋不問,從前在陣前捉到張春,也曾好生養他,惜乎既不能為明國死節,也不能效力事朕,一無所成,白白死去,爾千萬莫像他那樣才是!」
洪承疇伏地叩頭道:「謹遵聖諭!」
祖大壽高聲奏道:「罪臣祖大壽謹奏,臣的罪與洪承疇不同,臣有數罪當死,往年被皇上圍困於大凌河,軍糧吃盡,吃人,快要餓死,無計可施,不得已向皇上乞降,蒙皇上不殺,將臣恩養,命臣招妻子、兄弟、宗族來降,遣往錦州,臣到錦州之後,不惟背棄洪恩,屢次與大軍對敵,今又在錦州被圍,糧食已盡,困迫無奈,方才出城歸順,臣罪深重,理應萬死!」
又有禮部官員傳皇台極口諭:「祖大壽也算明白道理,爾之背我,一則是為爾主,一則是為爾的妻子、宗族,朕早懷有不殺你之意,朕時常對內院諸臣說:祖大壽必不能殺,後來再被圍困時仍然會俯首來降,只要他肯降,朕就會始終待以不死,如今你已追悔莫及,朕不再計較了。」
祖大壽叩頭謝恩。
副將祖澤遠也跪在大清門外奏道:「罪臣祖澤遠伏奏皇帝陛下,臣也是蒙皇上從大凌河放回去的,臣的罪與祖大壽同,也該萬死!」
禮部官員傳諭:「祖澤遠目光短淺,蒙朕放走後之所以不來歸降,是以祖大壽馬首是瞻,往日朕巡視杏山,你不但不肯開門迎降,還特意向我打炮,豈不是背恩極大?爾打炮能夠傷幾人?且不論杏山城很小,士卒不多,就說洪承疇,帶了十三萬人馬,屢次打炮,所傷究竟有幾人?
朕因爾背恩太甚,才說起這事,朕平日見人有過,明言曉諭,不念其舊惡,事後再加追究,豈但待你一個人如此?就是地位尊於你的祖大壽,尚且留養,況爾是個小人,何用殺你,你正當少壯之年,自今往後,凡遇戰陣,為朕奮發效力,以贖前罪。」
祖澤遠和叔父祖大樂感激涕哭,同聲道:「皇上所言極是,臣拜謝皇上不殺之恩,必肝膽圖報!」
各文武新降諸臣一一陳奏,叩頭謝恩,入大清門,於崇政殿前,行三跪九叩的朝見大禮,皇台極召洪承疇、祖大壽、祖大樂、夏承德、祖大弼五人入殿,叩頭畢,命坐於左側賜茶。
皇台極向洪承疇問道:「我看你們明主,對宗室被俘,置若罔聞,將帥率兵死戰,或陣前被擒,或勢窮力竭,降服我朝,必定要殺妻子,可沒入為奴。為何如此?」
洪承疇跪下道:「昔日並無此例,今因文臣眾多,台諫紛爭,各陳所見以聞於上,遂致如此。」
皇台極道:「明國的文臣雖多,遇事七嘴八舌議論,可是昔日,文臣難道少麼?究其根源只在如今君暗臣蔽,所以枉殺多人,像卿這等死戰被擒的人,還有迫不得已降了的人,豈可殺戮他們的妻兒?即令身在敵國,亦可拿銀子贖回,這是朝廷應做的事,何至於以妻兒坐罪,殺戮充軍?明國朝廷如此行事,無辜被枉殺者難以計數。」
洪承流著眼淚叩頭道:「皇上此諭,真是至聖至仁之言!」
祖大壽等則貢獻出了諸多珍寶,皇台極命洪承疇和祖大壽諸人坐在大清門外,將獻的東西看了一遍。洪承疇因是倉猝間突圍被俘,無物可獻,不過心裡明白,皇台極的目地是看一看祖大壽等降將的降順誠心,意不在財物。
果然,不片刻,有官員傳出上諭:「祖大壽等所獻各物,具見忠心,朕一概不納,各自帶回。」
祖大壽等降將跪地再三懇求:「皇上一物不受,臣等實切不安,伏望稍賜鑒納!」
皇台極念其誠意,命內務府酌收一二,其餘一概退還,隨即道:「洪承疇和祖大壽等已經歸降,松山、錦州、杏山、塔山四城歸我國所有,感謝上天和佛祖保佑,又一次獲得大捷,明國朝政敗壞,百姓到處作亂,眼看江山難保,而我大清國勢日強,如日東升,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上有上天和佛祖保佑,下有文武群臣實心做事,朕不難重建大金太宗偉業。」
「萬歲萬歲萬萬歲!」
洪承疇等降官跪伏在地,三呼萬歲!
皇台極看著誠心實意的洪承疇,心裡連連點頭,眼角也露出了一抹暗含著冷意的微笑,在萬歲聲中,大政殿前擊鼓奏樂,皇台極衣袍一擺,起身還宮,受降儀式就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