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立丰神色一沉,急問道:「怎麼,又發緊了?」。雷夫人面色蒼白道:「我要回屋躺著」。眾人被這事一攪,再無興致,紛紛離了席。雷秉更是情緒低落,出了門在山間小道上閒逛,雷天垂幾步奔上來和他並行,說道:「弟娃,你還在生悶氣嗎?」。雷秉道:「你是說我吃那胖鐵匠的虧麼?我比不上你一身功夫,本沒什麼出息,怪不得別人」。雷天垂道:「話不這樣說,你醫書讀得好,還治過好幾個人的病,這點上哥哥卻是大不如了,可是...」。雷秉冷笑道:「可是什麼?」。
雷天垂默然道:「說來怕你不愛聽,這醫書你學得再好,也趕不上桂老先生,吳老先生。咱們是以鏢局立家吃飯,這手頭上的功夫絕不可廢棄,況且我和爹都算得是行家,好多人送重禮,我們也不見得傳授人家幾招,你怎麼不好好學呢?」。
雷秉冷道:「我看你手頭功夫不比爹差了,這飛鷹鏢局將來有你撐著就成,我天資有限,什麼拳呀刀的,一看就頭暈」。
雷天垂嘆口氣道:「說來倒有些忤逆,我再受爹垂青,終究是個外人,你卻是雷家正主。我五歲那年家鄉鬧災荒,死了親爹娘,若不是爹收留了我,給我口好飯吃,我早是白骨一堆了,這大恩我尚且不能報答,又豈敢覬覦飛鷹鏢局這麼大一個產業?你若自小出息些,我肯定不願意拋頭露面,搶你的風頭。我眼下暫且替父分憂,代你將這鏢局擔著,等有一日你回心轉意了,我什麼也不要,全都是你的」。
雷秉聽得心中一動,默然道:「哥哥,你說這些做什麼?你從來口口聲聲說,和我是親兄弟一般,聽你這些話,卻是把自己當作外人了。」。
雷天垂嘆道:「這世間人情冷暖,哪裡全如酒到酣處的貼心呢?我本姓黃,不姓雷」,話到此處也就打住了。這些話兒他從未給雷秉說過,雷秉聽聞之下,方知他一個義子,在雷家生存,少不了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面上瞧來風光得寵,暗地裡少不了酸楚。
兄弟倆本無深怨,雷天垂主動交心之下,二人前嫌釋了大半,再說了幾句知心話,雷天垂突道:「弟娃,那套螳螂拳你練得如何了?我來考校考校你」。雷秉正待推辭,對方一拳已送了過來,雷秉架了一拐,退了一步,道:「哥哥,你對我學武的事很上心,我偏不怎麼喜歡,你就別為難我啦」。雷天垂搖搖頭,出拳又打,雷秉再勉強招架幾招,雷天垂道:「我不陪你玩,要動真格的啦,你小心!」,拳拳生風,撲面而來。這套拳雷秉不過在父親強令之下學過幾天,也是半推半就,少有練習,對方拳頭一快一重,頓時吃不消,片刻間被逼到山壁。雷天垂見他吊兒郎當,全無鬥志,更是著急,套路一轉,呼地一拳奔他小腹打來。雷秉嚇了一跳,退無可退,急迫間雙手往對方拳頭一按,身子凌空往外翻去,但他平時不練,體力不足,反被對方小臂一絆,跌了個灰頭土臉,叫道:「哎,哥哥,你這不是趕鴨子上架嗎?」。
雷天垂卻大喜道:「你這一招使得好。我臨敵之時未必就想的出來,弟娃,你人聰明,只要安心來學,比爹,比我一定都要強得多」。雷秉見他滿面期許,眼裡閃動著光芒,不忍拂其美意,便道:「要得,哥哥,等回了瀘州,我好好跟你學。」。
兩人邊聊邊往回走,進了屋子,來到走廊上,突聽父母屋裡起了爭吵,母親李氏帶著哭腔罵道:「都怪你。當初你要是發發善心,施捨點銀子給他姑娘瞧瞧病,她縱然病死了,也不會變成厲鬼來糾纏我肚裡的娃。不成,我現在就要去廟裡給她燒香磕頭!」。
又聽雷立豐大罵道:「胡扯。那瘦里巴幾的丫頭片子,就算做了鬼,老子一把掐煞了她,讓她再死一次」。
兩人這幾句話可謂是讓人毛骨悚然,雷氏兄弟均心裡一顫,對望一眼,知道父母是為齊龍父女的舊事吵起來了。
要理清這一番恩怨,則要回溯到二十五年前。那時李氏尚未出閣,名叫李琳,是四川巴州人氏,和其父在沿海採鹽為生,父親病故之時,她彼時不過十五六歲,悲苦孤獨之下差點尋了短見,幸好有同鄉的小伙子齊龍呵護照顧,才度過了那段暗淡的歲月。齊龍深愛這個容貌普通但心地善良的姑娘,然而李琳卻只將他當作兄長看待。其後二人又結識了自瀘州來討生活的雷立豐,三人一見如故,彼此幫扶,結為異姓兄妹。李琳更愛上了這個斬釘截鐵說一不二的硬漢子。她是個乾脆人,怕再惹齊龍念想,很快就和雷立豐結為夫妻。
三人勤勞苦幹,不出幾年攢足了銀子,一齊回到四川,雷立豐和齊龍多方拜訪結交,在瀘州打起了飛鷹鏢局的招牌,幾年下來,鏢局生意風生水起。雷立豐先收了雷天垂這個義子,不出一年,又誕下雷秉,一家人添丁兩口,好不興旺。而李氏看著形單影隻的齊龍,很有幾分虧欠心,就托人說了個美貌的張氏嫁給他,只一年就生了個女兒,取名齊自華。兩家人事業有成,兒女在側,一時間如膠似漆,真是羨煞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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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好景不長,那張氏生孩子落下病根,不一年便撒手西去。齊龍的精神立刻便垮了,漸漸地酗酒豪賭,性子也變得孤冷了。雷立豐漸漸就對他看不順眼,先把他孤立了幾年,待其羽翼消沒之後,又逮住個藉口直接從鏢局攆了出去。
雷秉清晰地記得齊家父女辭別時的情景。那是一個秋雨天,齊龍背著個乾癟的褡褳,裡頭只裝著些換洗衣物,他走出房門,回頭朝雷立豐看了一眼,訕訕道了聲:「雷大哥,我走啦」。雷立豐呵呵冷笑,祝他前程似錦。齊自華那時不過才十歲,這小姑娘從來剛強,仰著臉龐強笑著道:「我爹一身功夫,走到哪裡也不愁。多謝雷叔叔這些年照顧,有空請兩位哥哥到我家來玩」,她話說得硬氣,兩行淚水卻不爭氣,似斷線珠子滴落下來。她朝多年的玩伴雷秉斜瞧了一眼,雷秉雖小,卻認得她眼中的怨恨。
齊龍本來是個愚忠之人,被雷厲風拋棄之後,失意之極。他弄來一艘破舊小船,在河邊破敗骯髒的漁村安了個窩,照舊酗酒賭博,竟全靠幼小的齊自華捕魚養家。雷秉在長風酒樓和鏢客們宴飲之時,常見齊自華坐在對面街沿上,兜售著幾條蔫蔫兒的小魚。她衣衫單薄,雙手長滿了凍瘡,單薄的身子在春寒料峭中發抖,臉上一幅蒼白的病容,止不住地咳嗽。雷秉心裡發疼,暗地去問母親,李氏抹著眼淚道:「她得了癆病,這麼大個瀘洲城,都攝於你爹的權勢,沒半個醫生敢明目張胆給她瞧病,她家又沒錢,這病已拖了大半年了」,想了想,又將一包銀子交給了雷秉,說道:「好兒,你把這包銀子偷偷交給你齊伯伯,叫他別再喝再賭啦,早些帶女兒回老家去看病。你小心些,千萬莫讓你父親瞧見。」。
雷秉連口答應,當夜登門,透過破窗,只見齊自華獨自一人躺臥在床上咳嗽。他猶豫半天,終究沒有進門,只將門咚咚敲響,把一包銀子放在地上,慌忙跑開了。
那之後不久就再也沒有見到她賣過魚,雷秉偶然聽見父母為此事爭吵,說她已經死於癆病,齊龍已將其運回巴州下葬。雷秉蒙著被子哭了一夜,又暗自在江邊槐樹下燒了許多干樹葉,當作是安慰亡靈的紙錢。
此事過去已有八九年了,雷秉本已漸漸忘卻,這時聽父母一提,酸楚之感突湧上心頭,他不禁怨恨地想道:「齊伯伯又犯了什麼大罪?爹豈能寡情至此?」。
這時又聽李氏狠狠道:「他忙東忙西,為鏢局出過不少的力氣。這鏢局按理說也有他的一份,你憑什麼把他攆走?還連半個安家銀子也不給?皇帝老子也沒你這般霸道!」。
雷立豐聞言大怒,把一張木椅砸得粉碎,大罵道:「有他的一份。什麼都有他的一份。你也有他一份!」。
李氏嚇得一愣,怯生生道:「你,你這話什麼意思?」。
雷立豐怒髮衝冠:「你裝什麼糊塗?誰不知你兩個舊情未了,整天眉來眼去,鬼鬼祟祟。老子忍了這麼些年,你真當老子看不出來?」。
李氏呵呵笑道:「哎喲,你終於說出來啦。你這醋罈子酸了這麼多年,真是委屈你啦。我要怎樣你才信?我早說過我只將他當我親哥一樣。我要是愛他,早和他成了婚,子孫滿堂了,還輪得到你?」。
雷立豐大罵道:「好哇,你媽的終於說心裡話啦,你嫌老子沒給你弄個子孫滿堂呀。老子去把姓齊的捉回來,遂了你的心愿如何?」。
李氏喉頭一響,差一點氣暈了過去,半天才緩了過來,喘息說道:「你這樣血口噴人羞辱自己的老婆,你連畜生也比不上呢。」。
雷立豐冷笑道:「你還敢抵賴?老蔡不止一次見你和那畜生私下相會,你二人輕言低語,說到動情之處竟然淚眼相望。你說,老子冤枉你沒有?」。
李氏搖頭道:「這老蔡也不是個省事的奴才。可他那時他剛剛喪妻,寂寞悲苦,偶爾找我聊一聊以前的舊事,從來也沒忘了禮數規矩,又有什麼了不得?難道你要我見到他就藏起來麼?」。
雷立豐醋意大盛,脫口罵道:「藏起來又有何不可?哈,你還憐他寂寞,你怎不陪他睡去?不,不,沒...沒準你們已經...」。
李氏「啊」的一聲,動氣之下眼前一黑,一下就摔在了地上。雷立豐嚇得不輕,慌忙又將她扶了起來,連連的賠罪。
雷天垂長出了口氣,低聲對雷秉道:「自華妹子的事,爹是做得過了點,不過父輩的恩怨,咱們也不要妄評,弟娃,你快回屋睡覺去吧」。
那時候雷天垂已有十四五歲,甚諳人事,見齊龍父女不受雷立豐待見,早早地和他們疏遠了,並不和雷秉齊自華一起玩。這一點雷秉十分瞧他不上,恨他小小年紀竟已趨炎附勢,巴結義父。
雷秉心裡有一股悶氣,徑自回屋睡下,此時窗外繁星點點,雷秉側頭看著天空,暗自祈道:「自華妹子,你若真的變成了厲鬼,不妨來害我殺我,我盡由著你咬,嚇,折磨,求你千萬別為難我娘」,這樣一想,兩行淚水就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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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窗外突有人叫道:「恩公,恩公!」,原來是那小罐兒惦著腳尖在往裡張望,雷秉思緒被擾,不高興道:「你個小賊,三更半夜來幹什麼?又要偷東西?」。小罐兒笑道:「恩公說笑了,你今天救了我,我在洞府準備了一桌酒席,請您賞臉來喝上一杯」。雷秉正心緒低落,聽他說酒就來了興致,正要出門,小罐兒道:「不走大門,就從這窗子跳出來,免得驚擾了你的孕母」。
雷秉便跳窗出來,小罐兒在前帶路,左突右繞,把他帶到一個好大的山洞,只見裡邊小頭涌動,十七八個邋遢的孩童正在忙活,見到雷秉,齊刷刷躬身行禮,叫道:「恩公請上座!」,雷秉哈哈大笑,往石桌旁坐了,只見桌上黑乎乎擺著十多盤菜餚,另有一罈子黃酒。小罐兒笑道:「這都是咱們張大廚做的,酒也是他釀的,味道自然差些,恩公多擔待擔待」。那張大廚不過是個八九歲的娃娃,圍著一件大麻布,臉上被煙熏得黑乎乎地,右手一抹,把兩行鼻涕揩了下來,捧來一大碗燉雞肉。雷秉呆了呆道:「怎麼?這雞就是那鐵匠的吧?」。
小罐兒笑道:「可不是麼?這雜種這次打了我,下次我要偷得他傾家蕩產」。雷秉驚道:「你不怕他打死了你?」。小罐兒笑道:「他打他的,我偷我的,看誰熬得過誰,我要是這麼不經打,不知死過好多回了」。
雷秉聞之惻然,細問之下,方知這一眾都是些流浪孤兒,在饑荒中失去雙親,小罐兒年紀稍大一點,帶領大家抱團取暖,流浪山林。雷秉生出憐憫之心,便道:「你們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難不成偷一輩子?我在瀘州倒有幾分名頭,不說讓你們飛黃騰達,給你們謀口飽飯倒沒什麼問題」。
小罐兒眼睛一亮道:「那敢情好!我看恩公一行車馬華貴,不知是哪裡來的貴人?」。雷秉道:「貴人可不敢當,我姓雷,是瀘州飛鷹鏢局的」。小罐兒驚道:「哎喲,你是雷秉雷少當家!」。雷秉驚愕道:「你竟識得我?」。小罐兒把膝一拍:「嗨,咱四川以鏢局聞名天下,各家鏢局的情況,三歲小兒也了如指掌。你姓雷,又是飛鷹鏢局的,年歲不大,舉止不凡,那不明擺著就是雷少當家麼?」。
雷秉未料自己從未拋頭露面,竟有人認識,不禁有幾分舒暢。小罐兒趕忙斟上酒,對一眾孩子道:「咱今日撞了大運,竟結識了雷少爺!來來來,都來喝一杯謝老天爺」。一眾孩子紛紛舉杯,奉承討好之辭撲面而來,雷秉大為受用,一杯杯吞下肚去,灌了個痛痛快快,昏睡了過去。睜眼之時,天光已然微亮,他趕忙爬起來,只見小娃娃們橫七豎八躺在地上,依在石壁上,地上一灘灘都是嘔吐物。心想我得趕緊回去,免得給爹知道,又給我一頓狠罵,飛快地漱了口,洗了臉,跑回了廖老丈家,不敢走大門,又從窗口爬了進去。
他腦袋給那劣酒一泡,昏昏沉沉地發痛,又睡了一個回籠覺,才被外面的鳥叫聲吵醒,日頭已然上頂了,屋子裡全無動靜。他嚇了一跳,一骨碌爬起來,心想難道我睡得太沉,爹叫我不醒,撇下我去燒香,回來再慢慢收拾我麼?
他心中十分忐忑,躡手躡腳拉開房門,這一瞧之下,猶如五雷轟頂!只見走廊盡頭的大躺椅上,廖老丈腦袋聳拉到了膝蓋,胸口一個血洞,鮮血順著褲腿,流在地上好大一片,都凝成了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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