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洲的大雪持續了兩個月余,目之所及,一片蒼茫雪色。承劍門的地界煎鹽迭雪,鑄劍谷內,往日如巨龍吐息般的岩漿地火,被白茫茫雪地一襯,似白帛上裂開一道血痕。
鑄劍谷是承劍門鑄劍、鍛造法器的地方,宗門弟子來來往往,或修補受損的法器,或兌換全新的寶劍。
一著青色衣裳的少女自鑄劍谷走出,身上一襲單薄衣衫被冷風捲起張揚弧度,落足於雪地上,輕到幾乎聽不到腳步聲。風吹與走動使得她腰間佩戴的鈴鐺丁零丁零作響,惹得周圍的人頻頻側目。
少女只是若無旁人地走過,誰的臉也不瞧。
「她是誰?好生面生。」
「我也沒見過,難道是新入門的弟子?大冷天的,怎麼只穿件夏衣出來」
「她是青峰的人。」有人提了一句醒。
承劍門的人都身著白衣,唯有青峰的人穿著青衣。這兩個弟子怕是新來的,這都不懂。
一聽青峰,眾人俱是安靜下去,默不作聲,繼續做自己的事情。
此時,不知是誰冷笑一聲,嗤道:「瞧你們,不過是一個凡人,還真把她當成主子了?要不是少門主可憐她,將她從凡間帶到巨海十洲,她早死了。」
鈴鐺聲一停,往前行進的少女駐足,不再往前走了。
片刻後,另一個弟子的聲音弱弱響起:「話不能這麼說我可聽說,少門主因為她頂撞掌門,頻頻被罰。說不定,少門主是喜歡她,想和她成為道侶。沒準,日後她會是我們的少門主夫人」
「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好笑!我們少門主,那可是名氣本事都響噹噹的天才劍修,不說與天同壽,活個萬把年沒有問題。她一個受生老病死所困、活不過百歲的凡人,要當少門主的道侶」帶頭說話那人笑得眼淚都快出來,「少門主現在是頭腦發熱,給她好吃好喝供著,仙婢前呼後擁地伺候著,可是養只靈寵也不過就這樣吧?她拿得起劍嗎?能修煉嗎?能比真正的靈寵活得更久嗎?日後,她能有幾個日後?」
眾人安靜下去,心知他說的有理。
承劍門雖然在五大門派里排名最末,可好歹是五大宗門之一,修仙人最嚮往的名門正派,已經是閒雜人等高攀不起的存在。
陸聞樞既是承劍門的少門主,又是一位天賦卓絕的劍修,論劍,這巨海十洲除去太微宗的微生溟尚且還能壓他一頭,無人能出其右。
這樣一個天之驕子,註定要堪破大道,羽化飛升,怎麼想都不可能和一個與修士相比壽命短若蜉蝣的凡人結為道侶。
可是
陸聞樞和青峰上那個凡人關係匪淺也是事實。
暗中的風言風語早就不知道傳了多少個版本,但大家明面上都不會說得太過分。
至多只是陰陽怪氣。
「人貴在有自知之明,才不配位最是悲哀,若是不能識時達務,下場定會無比慘——」
那人還要繼續說下去,可是電光火石間,雪地里停滯良久的少女忽然轉身,身形如影般極迅朝說話的人掠去。她不知何時也不知從何處抽出了一柄短劍,一出手,凜冽劍影便直衝對方門面而去,寒光畢現,比雪色之寒更要冷上三分。
看她招法,竟是承劍門劍術秘笈裡面最是集大成的那一招:碎星。
在場的眾人皆是被少女這突如其來的一劍,震得動不了腳。
除了陸聞樞外,他們從未見到有人能把「碎星」使得這樣流暢,如呼吸般自然,轟然間仿佛真有漫天星辰在他們眼前被揉碎灑落,化作星星點點。
少女的劍來得太急,等劍指的那人反應過來,短劍已經橫在他的脖子上。
停住時,劍鋒離他咽喉只剩一寸之遙。
一切只在眨眼間發生。
「你——你瘋了?!宗門內禁止同門鬥毆,青峰的人果真無法無天了麼?!」也或許因為這條禁令,這劍招使出來竟然沒有動用靈力,只是單純的劍招過手。但氣勢之盛,還是讓剛剛那個滿臉鄙夷的弟子慘白著臉咽了下口水。
持劍抵著他脖子的少女並不說話,只是臉色淡然地保持著持劍的動作,劍鋒紋絲不動。
被劍抵咽喉的白衣男子目光順著冰冷寒光一路往上看去,看清她的臉,忽然打了個寒顫。
他兩股、聲線皆顫顫:「你、你沒有眼睛!」
少女的臉離得近了,他才發現,她的眼睛是用墨水點上,裡面漆黑一片,沒有眼白,沒有瞳仁,沒有焦點,也不會眨動。
男子一個愣怔,一時間竟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
「她是我的傀儡娃娃,自然不需要眼睛。我便是她的眼睛。」一道明快清脆的嗓音響起,眾人循聲看去,只見一個身著黑色斗篷的女孩從石頭後走了出來。
女孩看身形大概十六七歲,被斗篷罩得嚴嚴實實,只一雙手探出斗篷之外。露在暗色斗篷外面的手指纖長,膚質細膩白皙,指骨關節處被風雪凍得通紅。
此刻這雙一看就十分靈巧的雙手十指翻飛。一收、一攏、一牽,本是壓著短劍的青衣少女也立即往後飛退回去。
竟是懸絲提線的傀儡人!
眾人臉上精彩紛呈,被傀儡劍指過的弟子更是臉色極差。
待看到女孩的衣袍在風中獵獵而動,窺見其中微微搖曳的青色裙擺,他們心中終於對她的身份有了準確的推測。
竟是她!
他們齊齊看向她斗篷下的臉,那是一張和剛剛那個傀儡娃娃幾乎一模一樣的臉!
但她才是真正的人——活人,帽子下的五官鮮活,且有一雙燦若星辰的眼睛。纖長濃密的睫毛令她的眼睛顯得比常人更加明亮有神,唇形生得尤其好,隨意一彎,就是一個好看的弧度。
女孩一臉笑意盈盈,只不過,從她那兩瓣形狀姣好的唇里吐出來的話語,卻不像她的笑容那樣軟和:「連和我這個肉體凡胎隔空操控的傀儡一招都過不了,實在是有失內門弟子的本分。有議論旁人的工夫,不如多練練你的劍術,免得給我們承劍門丟臉。」
「你——」
陸嬋璣卻理也不理他,徑直摘下傀儡身上的鈴鐺,而後一人一傀踩著雪離開鑄劍谷,任由身後眾人視線全都聚在她們的背影上,再也沒有回過頭。
-
陸嬋璣不喜歡在雪天出門。
雪天,尤其是大雪天,很冷。而且,總會讓她想起在凡間最後的那個雪夜。
五歲的她差點命喪雪妖之手,是陸聞樞從雪妖手中將她救下,而後將她帶回到巨海十洲。
厚雪無垠,照映得天地很亮。少年人眉目疏冷,低眸看向她時,清寂的眉眼也被滿地雪色映得有了亮光。
指腹忽然有細細麻麻綿長的疼痛傳來,陸嬋璣一怔,抬起手來,只見她的左手食指上浮現一道被細線割出的淡淡血痕——是剛才在鑄劍谷操控傀儡使出劍招弄出來的。
在外面很冷,手指凍僵了不覺得疼,現在不僵硬了,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痛感。
她到底只是個肉體凡胎,和修士比起來,脆弱了不止一點半點,區區一根細線便能劃破她的皮膚,寒涼的雪天對她來說也要更冷更刺骨。
陸嬋璣垂下眼,纖長濃密的睫毛壓下,眼睛裡的光也跟著暗淡不少。
她手指壓著滲血的傷痕,指腹泛起淺淺的白,襯得滲出的血珠更加鮮艷。
沒關係的,陸嬋璣隨手將血珠抹去,心想,回去塗一塗玉容膏,一點疤都不會留。
她收起傀儡,加快腳步,只想快點回到青峰。
待回到青峰,陸嬋璣一腳踏進院外的禁制。身形如同雨滴落入湖面,沒有半絲阻礙。包裹了她一路的風雪被拋落身後,她額發間的碎雪開始消融。
茫茫白雪被隔擋在禁制之外,只見院裡芳菲一片,萬千花朵綻放在眼前,景致與外面的天寒地凍截然不同。
回到聆春閣了。
陸嬋璣輕輕舒了一口氣。
聆春閣是陸嬋璣的院子,也是承劍門唯一花常開不敗、綠樹四季常青的地方。
陸聞樞知道陸嬋璣凡人身軀受不住坐落於山巔的承劍門的寒冷,於是給她的院子加了一層特殊的禁制,讓這裡自成一番天地,景趣與外界不同。
有了禁制,聆春閣里不沾塵,不沾雪,柳絮般的雪花隨風輕漾,洋洋灑灑,卻都被強大的禁制彈開,依稀描繪出罩住院子的禁制圓環形的輪廓。
匆匆行至院落門前,陸嬋璣腳步一頓。
院門口站著一個沒有面容的青衣女子,那也是陸嬋璣的傀儡。
她手指一動,傀儡便施施然伸出手,在陸嬋璣走到門口之前拉開了門。
陸嬋璣卻沒直接走進去。
她對傀儡說道:「你應該同我們打聲招呼。」
「朋友間都是要打招呼的。」傀儡自然不會說話,只有站在它面前的女孩在自言自語。
陸嬋璣食指一繞,傀儡動作略微僵硬的頷首,算是打過了招呼。
陸嬋璣也朝它欣然一笑,牽動著伴她回來的那隻傀儡與她一道回以點頭,隨後緩步走進自己的院落內。
回到四季如春的院子裡,斗篷就沒了用處。等身體暖和得差不多,陸嬋璣就將它脫了下來。
她搬著椅子走到廊下,踩在椅子上面,將從鑄劍谷拿來的鈴鐺掛在檐角。
這個檐鈴非常輕巧,是用來聽風的。
外面的風進不來,但每次陸聞樞來找她,都會落在檐角。衣袂輕翻,帶起清風微拂,檐鈴叮鈴一響,陸嬋璣就知道他來了。
「裝好了。」 掛上去後,陸嬋璣道。
院子裡安安靜靜的,沒有人回應她的話。陸嬋璣也早已經習慣了這種寂靜。她爬下椅子,又搬了幾個板凳放在旁邊,在檐下和自己的傀儡們排排坐成一排,一起仰頭看著檐上新掛上的檐鈴。
幾日前,陸嬋璣發現,檐上掛了十二年的檐鈴壞掉了。
今日,新的檐鈴已經做好,可以替換上去了。
陸嬋璣想,新的這個應該能比上一個用得更久一些。
一來,她找鑄劍谷的師傅訂做檐鈴時給了更好的材料,二來,陸聞樞沒有小時候來找她那麼頻繁了。
思及此,陸嬋璣的臉上露出糾結的表情。
她既希望這檐鈴壽命比上一個更長,能夠用得更久,又希望它比上一個壽命更短,兩種心緒自相矛盾,一時不知道該盼望什麼好。
今日掛上去的檐鈴,不知何日才會響起。
盯著檐角的新檐鈴看了一會兒,陸嬋璣逐漸覺得乏味,就讓一傀儡去給她拿了還沒看完的《機關全術》繼續翻閱,又牽動另外一個青衣傀儡,倒了兩杯清茶過來。
青峰沒有仙婢,有的只是陸嬋機製作的傀儡娃娃。
托這些傀儡的福,這青峰之上,孤伶伶的聆春閣內,平日裡雖然至多只有她和陸聞樞兩個活人,卻硬是因為它們的存在,弄出了人山人海的效果。
陸嬋璣不喜與承劍門的修士交際,只窩在聆春閣內離群索居。閒暇時,就讓陸聞樞給她帶一些有意思的書籍解悶。
承劍門的書閣很豐富,可是他們的弟子都太愛練劍,只喜歡真刀真槍 、熱血沸騰地在刀光劍影里拼殺切磋,不太愛看書。
陸嬋璣這裡的《機關全術》、《偃師概要》,都是陸聞樞帶來的。
因書籍年久殘缺,全是殘章斷簡,讀起來很是晦澀難懂。但陸嬋璣對於此道卻頗有天賦,面對殘缺不全的典籍,竟也無師自通,成為了一個可以操弄傀儡的偃師。
陸聞樞見她喜歡搗鼓這個,就天南地北給她搜羅許多製作傀儡的材料——他不辭萬里去鄧林取來製作傀儡的木材,又去招搖山幫她找到用來操控傀儡的山蜘蛛絲,再難尋的東西他都能尋到。
甚至平日裡,陸聞樞鑽研一些本門秘不外傳的心法劍招,也從來不避著陸嬋璣。那些功法秘籍,就擺在陸嬋璣的書架上。她愛看就看,想翻就翻。
只要是陸嬋璣想要的,陸聞樞能做到的,都會滿足她。
他完全縱容她,卻從來不會對她提任何要求。
但恐怕陸聞樞也沒想到,這些書陸嬋璣看著看著,不僅能學會傀儡術不說,竟然還能根據承劍門的劍譜,製作出很多試劍人偶,陪著他對招餵招。
陸嬋璣沒有靈力,她的傀儡自然也沒有,碰上有靈氣的劍修,脆弱的肉身哪怕使用再複雜的劍術,也敵不過對方簡簡單單的一招。但若陸聞樞收斂靈氣半點不用,陸嬋璣便能做他的對手。
陸嬋璣看書看得入迷,等看到眼花,腹中傳來餓意,一抬頭,才發現黃昏已過,天色暗沉。
陸嬋璣站起來去點燈。這時,頭頂忽然響起脆生生的一聲響。
檐角的鈴鐺看上去無風自動,聲響打破了院落的寂靜。
一身白衣的少年腳尖先落地,身姿盈快,跳落到陸嬋璣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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