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桌上的茶壺,給許勿言倒了一杯涼水,蕭誠也坐到了老頭兒的對面,看著對面的這個老蒼頭,想起三年之前,兩人也是這樣相對而坐的時候,這個在家裡做了幾十年事情,自己剛剛牙牙學語的時候,便被教著喊許爺爺的人,可是讓自己嚇了一大跳。
蕭誠從來不知道,自己家裡的這個老管家,手裡盡然還掌握著一支連自己父親也不知道的力量,而這股子力量,卻是自己的爺爺蕭鼎老太爺留下來的。
「老太爺臨去的時候說了,這股子力量,不能交給老爺。老太爺說,以老爺的為人,只怕是不能善加利用這股力量,甚至還有可能為蕭家帶來禍殃。讓老奴瞅著蕭家第三代人有沒有人能夠接住這股力量。」
當許勿言坐在蕭誠的對面,臉色平靜地向蕭誠似乎在說著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的時候,蕭誠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臉上肌肉的抽搐,使他很清楚當時自己的模樣一定很扭曲。
「老太爺還說了,如果第三代也不成,那這股子力量,便可以散去了。必竟時間太久了,人心也就散了。」
「老爺不成,他是一個太理想化的人,總是以己度人。大郎更是個直性子的人,一根腸子通到底,上陣殺敵,衝鋒陷陣,那絕對是世所罕見,但要他做其它的事情,那是勉為其難了。」
「說實話,二郎,有那麼好幾年,我是真的灰心意冷了,因為那個時候二郎您可也表現得很一般。」
「如果不是老奴多留了幾個心眼兒,可就真讓二郎你給騙過去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許勿言的臉上終於是露出了笑容,也就是那一個晚上,蕭誠才終於瞅見了蕭府沉在水面之下的那些東西。
只能說,自己的爺爺,還真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
難怪蕭氏能起於微末,難怪老太爺能以一介武將,做到兩府相公,不管什麼事情,都是有因有果的。
當初在自己的映象之中,他卻總是那麼一副慈眉善目的樣子。
只可惜他去得早了一些,否則相信祖孫兩人,一定是很談得來的。
現在這股子力量,正在一步一步地向著蕭誠手中轉移。
岑夫子眼中的得意門生,世人眼中的讀書種子,蕭禹眼中保全門楣、更進一步的蕭家二郎,私底下可遠遠不是大家所認為的那個單純的少年郎。
「許爺爺,您在家裡身份不同,有些事情,您不能跟父親分說分說嗎?」蕭誠揉著太陽穴,道:「我的話在父親心裡自然是沒有分量的,但您可就不一樣了啊?我們蕭氏,與二大王的關係太近了,這時節,太早站隊,可不是什麼好事情。」
「我怎麼沒有說?」許勿言嘆了一口氣:「可以是老奴的身份,卻也是只能淺嘗輒止罷了,說得深了,老爺是會不快的。二郎,蕭氏必竟是將門出身,收復北地,一統天下,就算是老太爺,當年也是心中念念不忘的。」
蕭誠嘆道:「談何容易?大遼在財力之上,或者比不上我們皇宋,但軍力之鼎盛,卻遠遠超過我們,想要收復北地,需要我們皇宋先下定決心,定下國策,然後集全國之力來發展軍事,十年生聚,或者有這麼一些可能。」
「是啊,談何容易?」許勿言點頭道:「就算從現在就開始,老奴我也是見不著了。」
「許爺爺,您別忘了,現在在北疆統兵的,是二大王。」蕭誠敲了敲桌子,「而官家,今年才不過四十出頭,身體康健,春秋正盛。您覺得,這個國策,官家會定嗎?」
許勿言默然無語。
如果定下這個國策的話,舉全國之力向軍事傾斜,那麼在軍中影響力極深的二大王,實力必然會飛速增長,如此一來,官家自然會覺得那張椅子搖搖晃晃了。
也正是因為如此,不僅是皇宋的最高統治者不願意這樣做,而大王爺也絕不會看到二大王的實力進一步的增長。
而朝臣之中,或者想要北伐的官員不少,但卻絕沒有幾個人願意讓二大王來承這個頭,如果讓二大王的實力再度上升,那離東宮的位子就會更進一步,如果再在北伐之中建下功業,則那張位子就舍他其誰了!便是官家再不願意,捏著鼻子也須得讓二大王坐上東宮之位。
二大王以軍功立足,真要成了東宮甚至在未來登上了寶座,做了官家,只怕更會一力北伐力圖克盡全功,以二大王的經歷,只怕武將的地位便會飛速上升,勢必影響到文臣們的地位。
這在滿朝進士出身的文官眼中,更是不能容忍的。
在這些人看來,由文官們來運籌帷幄,坐鎮指揮,武將們只管衝鋒陷陣,灑熱血拋性命就好了。這樣立下了功勳,自然也是決勝千里的文官們的功勞占大頭。
但現在文官們之所以還做不到這一點,便是因為二大王坐鎮北疆,將文官們的觸角拒之在指揮系統之外。
其實相對於這一點來說,蕭誠還是挺贊同的。
術業有專攻,要說這世上會打仗的文人不是沒有,但絕對不多。如果說讓那些文官們決定什麼時候打,打哪裡,倒也沒有太大問題,但一旦想要插手具體的戰事指揮,那多半便要出大問題。
天時、地理,抑或是什麼一點突然出現的變化,都需要前線指揮者們隨機應變來改變戰術,適應新的戰場需要,這可不是坐鎮後方的文臣指揮者們能感受到的。地圖上表現出來的東西,與實際當中遇到的東西,大相徑庭。更何況這時節的地圖,精準度之上,只能說大而劃之,有時候,只要不南轅北轍就不錯了。
如果不給一線的將領們絕對的指揮權,事事都要請示匯報,失了戰機勞而無功那還是小事,一個不慎,便會損兵折將甚至於全軍覆滅。
也正是因為二大王這幾年坐鎮北疆,強硬地拒絕文臣們插手北疆事務,給了前線將領們充分的自主權,這才將北疆的局勢給穩定了下來。
這兩年來,北疆雖然戰事不斷,但北遼找不到多大的空隙,小規模的進攻雖然不斷,也給皇宋造成了不小的損失,但皇宋邊軍卻也不時便有斬獲。
一來二去,雙方的衝突反而愈來愈小,漸漸地平靜了下來,必竟虧本的生意誰也不肯做。特別是北遼這種本質上還算是部落聯盟制的國家,每每出兵搶回來的東西,不能彌補他們出兵的損失的話,自然也就沒有興趣了。
這讓二大王在國內的威望一日比一日高,特別是在北地,賢王的稱呼,可是深入人心。
但二大王的威望,卻成了官家的心頭刺。
而二大王的作派,也讓京城裡的文官們如哽在喉。
在他們看來,如果不是二大王而是由一個文臣坐鎮的話,北疆說不定還能取得更大的戰果。
這使使得在京的文臣們,絕大部分都偏向了大王爺,與大王爺結成了隱形的聯盟,又有了官家有意無意的縱容,使得二大王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艱難了起來。
而在京城之中,支持二大王的人不是沒有,像蕭氏便是如此,但卻絕對是少數派。
「二大王的威望越高,便越有可能把大王爺推上東宮的寶座。」蕭誠鬱悶地道:「一旦大王爺真的上位,只怕就會正大光明地對付二大王了,父親如此早的站隊,只怕到時候,整個蕭氏都沒個好。」
捲入了什麼立儲之爭,皇位之爭這種事情絕對不是好事,成功了自然好,但失敗了呢?只怕便是身死族滅的下場。
以蕭氏如今的地位,需要這麼早站隊嗎?
蕭誠實在是想不清自己的父親腦子裡再想些什麼?也難怪老太爺不看好他。
「二郎,你是真的一點都不看好二大王嗎?」
「一點也兒不看好!」蕭誠肯定地道:「現在官家對二大王有了戒心,官家身體還好的時候,必然不肯讓二大王坐上東宮之主的位子從而能與他分庭抗禮,許爺爺,你想想,一旦二大王成了東宮之主,便能在京城裡成立一支專屬於自己的班子,而那個時候,只怕會有更多的朝臣投到東宮哪邊去,一個在朝廷里有了巨大的力量,又在軍隊之中擁有強悍實力的東宮太子,官家睡得著覺嗎?」
聽著蕭誠的分析,許勿言點了點頭。
「可是不立東宮,理論上大王爺與二大王都有機會,但二大王的機會會更大嗎?恰恰相反。說句不該說的話,一旦官家出了什麼事情,有了什麼意外,二大王遠在北疆,鞭長莫及,到時候京城裡這邊擁了大王爺上位,二大王能怎麼邊?起兵造反?」
「不可能!」許勿言搖頭否定。
「是啊,不可能。」蕭誠道:「北疆軍隊會跟著二大王造反嗎?北疆百姓會跟著二大王造反嗎?北疆各地的親民官們,那些知縣、知府、知州、士紳、豪強會跟著二大王造反嗎?他們不會的。到時候一紙詔令,二大王就得束手進京。」
「這麼簡單的道理,老爺為什麼就看不見呢?」
「因為父親把希望寄托在官家身上,指望官家能冊封二大王呢!畢竟克服北地,一統天下,咱們的這位官家,也並不是不想的。現在這位官家,正矛盾著呢!又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魚與熊掌,卻是想兼得呢!」蕭誠冷笑起來。
「這是在行險,在走鋼絲啊!」許勿言惆悵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