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9章 兩雙情侶
摺子渝對楊浩的話似若未聞,她咳嗽一聲,提馬上前,用馬鞭往遠處一指道:「西北之地素稱苦寒,然而那是對整個廣袤的西北大地而言的。俗話說『黃河百害,獨富一套』,這片地方土壤肥沃,水源充足,只要少些戰亂,有明主經營,就是塞外的米糧川,再往西去,又有綿延無邊的草原,水草豐美,可以放養牛羊、戰馬,還能與大食、波斯、天竺通商,若是經營得宜,便能成為西域之江南」。
楊浩暗暗嘆了口氣,一踹馬腹跟了上去。
摺子渝又道:「從地形上來說,河西形勝,亦是英雄用武之地,河西之地夾以一線之路,孤懸兩千里,西控西域,東瞰中原,居高臨下,俯視河隴、關中,可謂進可攻退可守。如今太尉得了銀州,銀州蘆州遙相呼應,橫山南北已然貫通,又得麟府兩州之助,西北諸藩中,有資格與李光睿一較長短,成為西北王的,唯有太尉一人。不知太尉得了銀州之後,準備做些甚麼?」
楊浩略一沉吟,一字字地道:「息兵戈、睦四鄰、修水利、興農耕、開工商、廣畜牧,招納四方百姓入我府境定居。」
摺子渝欣賞地瞟了他一眼,贊道:「此言大善。大亂之後,民心思安,你能這麼做,必得擁戴。大治之亂,誰想使其大亂,便是你治下之民的共同敵人,那時你振臂一呼,亦可全民皆軍。這麼做,甚好。不過,最難征服的就是民心,尤其是西域,諸族雜居,各有統屬,就算他們奉你為共主,彼此之間也難以像中原百姓那般容易相處。等到你治下之民多了,種種糾葛紛爭起來,一個不慎,內亂便起,這一點不可不防。」
楊浩的注意力終於全被她吸引到了公事上來,他鄭重地點了點頭,說道:「我知道,對我來說,哪怕以後有再多的敵人,最強大的敵人也是這件事。解決這個困難並不容易,對投靠我蘆州的百姓,我打算定戶藉、納稅賦、通婚姻、設律法、興佛教……」
他吸了口氣,侃侃而談道:「這個問題,我早已想過了。西域諸族雜居,以前的上位者一向只控制、攏絡各族各部的首領,這樣一來固然省力,可是這些首領一旦起了異心,他們的部族百姓便也隨之響應,遂而生起戰亂。設立戶藉,在不觸及現在部族首領太多權力的前提下直接管理到戶,是加強對諸部族百姓直接控制的一個手段。
納稅賦,哪怕是稅賦定得再低,也一定要繳納,這樣那些百姓才會漸漸明確在他們的部族首領之上還有一個更高的權力。尤其是少年兒童和今後新生的嬰兒,自小知道此事,就能潛移默化地樹立節度使府在他們心中的位置,稅賦,要按照戶藉越過部族首領直接徵收到戶。」
摺子渝輕輕嘆了口氣:「你的手段並不強烈,總在別人能夠接受的範圍之內,可是你每一步舉措,都著眼長遠,讓人不知不覺便著了你的道兒,有你這樣陰險的首領,真不知是禍是福。」
楊浩微笑著看向她,目光閃爍著奇異的光芒:「你不覺得這是天縱英明麼?從根本上解決諸族間的矛盾和紛爭,這不是造福千秋的好事麼?說我著眼長遠麼,嗯……,這個倒是沒有錯,我唯一優於別人的長處不是文治武功,而是在一定程度上,我所做的事總能比他們看的更長遠,這個……是我的一項『天賦本能』,別人是學不來的,以後……你會越來越了解的……」
摺子渝被他奇異的目光看的好生不自在,什麼『天賦本能』,楊浩話中有話……,她突發奇想:「他對我……不會也利用那個什麼『天賦本能』預伏機心,著眼長遠了吧?」
一想到自己的一舉一動,甚至未來的人生,都有可能被人規劃好了,不知不覺間她就會按照人家的設計一步步走下去,摺子渝不由機靈靈打了個冷戰,忽然覺得楊浩不像他外表表現得對自己那麼無害了,驕傲的小狐狸有點炸毛了……
楊浩卻不知自己別有所指的一句話,會被摺子渝理解到她自己身上,他又解釋道:「設立律法,諸部諸族,不管漢羌蕃紇,司法大權一定要掌握在節度使府,如今諸部族剛逢大亂,正要倚賴我的庇佑,多少會做出些讓步,這一點他們會同意的。
掌握了司法權,民事糾紛、刑事案件,關乎百姓切身利益的諸多事務,就要受我節度使府的控制,這是樹立節府權威的關鍵所在,這一點解決好了,縱然暫時節度使府不能取代部族首領對他們的控制,至少也能平分秋色。
還有就是徵兵。西北各部族百姓都是平時務農、狩獵、畜牧,戰時集結為兵,西北的農業底子薄,要像中原一樣建立一支數量龐大的常備軍,領兵餉、吃軍糧,那是根本支撐不起的,至少現在支撐不起。但是常備軍必須要建立一支,這不只是為了抵禦外敵,更是有效實施內部統治的一個必須保障。」
他看來真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侃侃道來極是流暢,說到這兒他沉默了一下,又道:「興修水利、發展農耕、開拓工商、畜牧,這個過程中,能夠加強諸部諸族間的合作和融合,通婚姻、興佛法更是解決他們生活習俗、文化觀念不同的一個好辦法。共同的生活、共同的信仰,很容易讓他們彼此之間產生認同感的。不過這需要時間,需要一個很長的時間。但是我有信心,許多旁人會走的錯路、彎路,我會繞過去的,如果讓我太太平平地實施治理,經過足夠長的時間,這種局面就會完全改變。」
摺子渝幽幽地道:「只怕,不會有人坐視你強大如彼。」
楊浩淡淡一笑,說道:「凡事一利,必有一弊,如果有人想發動針對我的戰爭,只會加強我的內部融合,怕他何來?」
摺子渝再度望向楊浩,眼前這個人時而淺如小溪,時而深如大海,她真的猜度不透,楊浩的志向氣魄、心計才學到底有多少了。
這時楊浩卻嘆了口氣,喃喃地道:「可是,這麼多事,說來容易,要做卻並不容易。這不是我一個人做得來的,我需要人,需要大量的人才,需要大量肯聽我所命、為我所用的人才,要不然,再好的經,碰上個歪嘴和尚,也要給我念走了調,人才啊……」
人才當然有,不知就裡的人常說西域苦寒之地,便以為那裡儘是一片不毛之地,生活在那兒的人都是貧瘠、野蠻的,其實大不然,這裡是秦文化和唐文化的發源地,自秦昭王設立隴西郡,這裡就是西北重地,唐朝時隴西更是西出長安的第一大軍事、文化重鎮,人傑地靈。
僅唐一代,自從入朝為仕的文臣武將就不計其數,然而文化是掌握在少數人手裡的,這些人大多是世家豪門子弟,這樣的人楊浩不會不用,卻不能只依賴於他們,否則就算他做了皇帝,出現在他面前的,也只能是一個個尾大不掉的門閥,後患無窮。
人才啊……
我又不是皇帝,不能開科舉從民間取士,這些人才該從何處來?
李煜一仰頸子,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醉醺醺地伏在案上,忽地放聲大哭。
曾經的一國帝王,國破了,家亡了,宗廟社稷都沒了,江東子民盡付人手,被自己昔日的臣子堵門索債,自己的愛妻受人凌辱,這世上還有比他活的更憋屈的人麼?
那賤人自宮中回來之後,沐浴打扮一番之後還有心情去逛千金一笑樓,想到這裡李煜又羞又憤,將案上的酒杯酒壺奮力一拂,拂到地上摔得粉碎。
那晚,她還向自己解釋,因為皇子德崇突然闖至,這才幸而脫身,不曾被人凌辱,這番鬼話去騙誰來?皇宮大內規矩森嚴,父子也是君臣,誰敢如此無禮?他在唐國後宮遍布御花苑的「錦紅洞天」中臨幸嬪妃宮女的時候,太子仲寓什麼時候敢闖進來過?
這些天她常去千金一笑樓,李煜曾經使親信家人偷偷跟去過,她每次進了千金一笑樓的女兒國,都會無故消失一段時間,不知所蹤,不知去見了何人。而且他又打聽到,當今聖上趙官家,任南衙府尹時,就常去千金一笑樓,如今他做了皇帝,行蹤更加保密,誰知他會不會去?
這樣一想,難道女英不知廉恥,竟然早和趙光義苟合?
李煜越想越惱,再想到小周后,真是殺了她的心都有,可是他不敢,殺了女英容易,他怎禁得起天子一怒?當他發現小周后常去千金一笑樓,而當今聖上也時常去那個地方的時候,他連派去跟蹤女英的家人都喚了回來,發現了真相又能怎樣?那個男人不是他能抗拒的,到時候還不是自己難堪?
今天女英又去千金一笑樓了,想必官家也已去了吧,兩人私室幽會,抵死纏綿……
李煜越想越怒,猛地大吼一聲,把面前的桌子一把掀翻,墨硯酒壺灑了一地,下人自門外偷偷摸摸朝裡邊看了一眼,見每日借酒澆愁,今日又喝得酩酊大醉的郡公爺正在發酒瘋,便吐了吐舌頭,縮回了頭去。
李煜抬起淚痕斑斑的臉,看著對面仕女年蝶的屏風,依稀似又回到了唐國的御花苑中,那春風暖雨,落絮飛雁的詩意生活。那時節吟花弄月,誦經禮佛,詩詞歌賦、奕棋作畫,賜酒賜宴,歌舞歡飲,好不快意,如今比似囚犯,只少了一副腳鐐手銬,令人好生傷感,愁腸悲緒,湧上心頭,不由放聲吟道: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李煜喃喃吟罷,合目垂淚,忽地一陣腳步聲輕輕傳入耳中,李煜大吼道:「誰讓你們進來的?滾出去!」
這時他的鼻端嗅到了一抹淡淡的幽香,那是女英的味道,李煜如遭雷殛,脊背一下子僵硬起來,就像一隻遇上了天敵的貓,他弓著背,呼呼地喘息良久,眼睛始終不敢張開。
他不敢看女英那張嬌艷不可方物的俏臉,不敢看她那裊娜多姿的嬌軀,那本該是他獨享的尤物,現在卻被一個比他更強大的、讓他無從抗拒的男人奪了去,而他只能一籌莫展,他不敢再看女英,看到了她,就像看到了自己的恥辱,他只想逃避……
李燭胸腔起伏,喘息良久,忽然拔身而起,踉蹌地向屋後走去。
「站住!」
小周后斷喝一聲,聲音中滿是悲愴。
這個人是她的男人,自她十五歲起,就陪伴至今的唯一的男人,在她心中,他滿腹錦繡,才華驚人,是天下間最優秀的男人,可是自倉惶辭廟,北遷汴梁以來,他越來越叫她失望了。世上沒有不敗的英雄,遇到了更強大的敵人,他不是不可以亡國,不是必須得做天下間最強的男人才叫男人,可是就算敗,也該活得有氣節,活得像個堂堂正正的人,他的怯懦、自私、心胸的狹隘,都是以前她不可能看到的東西,而現在卻在她的面前一覽無餘。
李煜站住了,頭也不回。
小周后回頭看了一眼,走過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說道:「跟我來!」
李煜大怒,他敏感的才子心早已千瘡百孔,再受不得任何刺激了,女英什麼時候用這樣強硬的語氣跟他說過話?莫非攀上了那個人,做了他見不得人的地下情人就這般威風?
李煜把手重重地一甩,大吼道:「這裡還是我的家,我想去哪就去哪,為什麼要跟你走?」
小周后一呆,淚水迅速盈滿了眼眶,她泣聲說道:「你整日宿醉不醒,除了自怨自艾,為這個家又做過什麼了?不是你當初只圖快樂,不知求治,致於國破家亡,被人拘若囚徒麼?你只知怨天尤人,可曾挺起腰杆兒為了這個家做過半點事情?」
小周后一怒,李煜的氣焰登時又消了,他憤然轉身,拔腿便走,小周后急步追去。
「你……你說甚麼?」
李煜驚駭地瞪大眼睛,背後全是冷汗,醉意都嚇醒了:「潛逃出京?這……這些時日,你常去千金一笑樓走動,不是去與官家幽會,而是與人計議此事?」
小周后杏眼圓睜,不敢置信地道:「你說甚麼?你……你以為我去那千金一笑樓,是與人苟合,行那淫浪無行之舉?」
李煜自知失言,唯唯不語。小周后瞪視他良久,冷笑道:「你好,你好,原來你把我周女英想的如此齷齪不堪。我道你怎麼愁眉不展,每日都是宿醉不醒,原來你以為……,嘿!你既以為我是去與官家幽會,怎生不拿出你一家之主、堂堂丈夫的威風來把姦夫淫婦捉個正著?你的本事就只有借酒澆愁、在這斗室之間逞威風麼?」
李煜被她說的滿面羞慚,哀求道:「你……你不要說了,你不知我這些時日受盡多少煎熬……」
小周后見他憔悴的模樣,鬢邊已露出絲絲白髮,心中不由一軟,當即閉口不言。李煜卻又驚又喜地握住她的雙手,感動地道:「女英,你處心積慮,想著逃離汴梁,看來你與官家真的沒有……沒有什麼,是我錯怪了你。」
小周后幽幽地道:「你固然是喜極了我的,我知道。可是在你眼中,我與你珍愛的一副古畫、一件珍本、一具古琴,一株奇芭又有什麼區別呢?你幾時想過我也是活生生的人,也有我的想法,你幾時了解過我的心。」說著,小周后忍不住流下淚來。
李煜面紅耳赤地道:「女英,為夫錯了,都是為夫的錯。那一天……你入宮朝覲娘娘,真的不曾被官家辱了你清白嗎?」
小周后大怒,甩開他的手喝道:「你在乎的,就只有這個麼?我的生死安危,你可曾放在心上過?你知道了這件事又能如何?如果我真的為趙光義所辱,你是要為你的娘子去討還公道,還是一紙休書休了我?」
李煜訥訥地道:「我……我當然是把你放在心上的,要是不在乎你,我……我又怎會追問此事?」
小周后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又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道:「我說過了,那一日皇子德崇不知何故,如發癲狂一般去尋他,宮中內侍都阻攔不住,趙光義無奈,只好放我離開,接了皇子進去,我才逃脫大難。」
李煜大喜,連聲道:「那就好,那就好,女英,我真的錯怪你了。」
小周后黯然道:「可是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我躲得了今月,下個月又該怎麼辦?亡國之婦,賤若敝屣。如果趙光義要對妾身用強,妾身一弱質女流,又如何抗拒得了?這才想辦法逃走。」
一說逃走,李煜又緊張起來:「當今天下,盡在宋室手中,我們能逃到哪裡去?大理?契丹?亦或海外之高麗、東瀛?我們走得脫嗎?官家一旦發覺,必使大軍來追,我們插翅難飛啊,那時再落入官家之手,可是絕無生路了。」
小周后忍著氣道:「那麼,夫君有何辦法?等到入宮朝覲之時,妾身被趙光義凌辱,你便忍氣吞聲,繼續做你的隴西郡公?」
李煜羞得老臉通紅,聽她一提隴西,忽又想起一事,疑道:「不對啊,楊浩也是宋室臣子,他為何甘冒奇險救你我離開?唔……,他慷慨解囊,資助於我,又早作安排,冒著殺身之禍讓你我投靠,莫非……莫非……」
小周后對此中緣由也是不甚了了,一聽他似有所察,不由雙目一亮,急忙追問道:「莫非如何?」
李煜狐疑地道:「莫非那楊浩也是覬覦了你的姿色,要打你的主意?」
小周后瞪大了雙眼,臉上漸漸露出怒不可遏的神情,忽然揚起玉掌,便向李煜臉上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