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硃砂紅蓮,燒有十二戒疤!
當老刀脫下那頂貂皮帽,像是一尊大妖魔蛻去人皮,周身莫名騰起一股凶煞。
隨著口鼻一呼一吸,他噴吐出來的濃烈氣息,好似粘稠到極點的滾滾血色。
絲絲縷縷,宛若大火熬煮的殷紅漿水,長長短短,伸縮不定,繚繞散開。
乍看之下,仿佛成百上千條的細小游蛇盤踞軀體,纏住四肢要害。
「反天刀……」
張老五那具筋肉膨脹,皮膜撐開的威猛身形,面對走出漆黑小巷的高大老者,活像溫順弱小的羊羔崽子,撞上吊額白睛的猛虎大蟲。
他臉龐緊緊繃著,兩腿忍住沒打擺子,渾身抖如篩糠,曾經作為水賊大當家,手裡頭滾過上百條人命的那份殺氣,如同線香點起的一縷青煙,風吹就散,完全不夠看。
「反天刀……不是死了麼?」
「誰是反天刀?」
「大當家的諢號就叫反天刀啊!」
「這個老鬼哪裡冒出來的?」
匆匆趕到的一眾赤眉賊還不清楚發生何事,十年過去,反天刀的赫赫威名早已埋葬在怒雲江邊的朝天門。
除了為數不多的老一輩人,還能記得那位大當家的威武樣貌。
後面交納投名狀,新近入伙的小崽子,只認識二當家、四當家、五當家這幾位大高手。
如今再提及「反天刀」這三個字,更多人想到的,竟是張老五這個水賊。
「死人……死人怎麼會開口說話!我這條孤魂,終究要見天日!」
老刀眼中閃過一絲緬懷,並非想念嘯聚山林,縱橫義海的無限風光,而是那杆由他親手升上的大旗。
替、天、行、道……
猶記得,這四個字是老三寫的。
自個兒出身大野鄉,八歲就跟著爹爹和叔伯,下礦挖鐵石養家,給弟弟妹妹掙一口飯吃。
哪怕坐上伏龍山的頭把交椅,老刀仍舊認識不了幾個大字,更別說提筆寫了。
這事兒,常常被老七拿來取笑。
「你們是赤眉?」
老刀思緒放空一瞬,轉而回到眼前,眸光掃過一支支火把下,滿目通紅,神色興奮的兇殘面孔。
這些人手持鋼刀,上面沾著血珠與碎肉,腰間掛著割下來的耳朵,或者用布裹著斬掉的腦袋。
「當然!咱們都是赤眉!這下大水沖了龍王廟!」
張老五心下又驚又疑,他並不敢完全確定,面前這個頭頂紅蓮的高大老者,是十年毫無音訊的反天刀。
但也又不能拿命去賭,萬一反天刀當真沒死,隱姓埋名活了這麼久,自個兒豈非上趕著送人頭立威?
只好擺低姿態,等幾位當家過來相認,再作其他的打算。
「你也入了赤眉?」
老刀又問道。
「是是!我跟四當家的!您瞧瞧,我這眉毛,還有胸口的硃砂蓮花,如假包換吶!」
張老五指了指眉毛,又扯開衣襟,嘿嘿笑道:
「大當家!既然你沒死,何不早些露面?大伙兒都惦念著你,每年忌日,三位當家都要去你墳前哭一場……」
見到疑似反天刀名號的正主,張老五心裡惴惴不安,混跡綠林道的好漢,誰不重一個「名」字。
只希望這位赤眉大當家,大人有大量,將自己當成一個屁放了,莫要計較。
「所以,我走之後,赤眉儘是些這樣的貨色了?
少爺說得真對,賊窩裡養不出善類,做匪的,吃的是人肉,喝的是人血,行的是歧路,造的是……孽業!」
老刀閉上雙眼,哈出一口滾燙的白氣,等他再睜開雙眼,眸子幽沉沉,再也沒有別的雜念。
將那頂貂皮帽交給被護在身後的白啟,這位通文館的門房大爺雙臂大張,發出虎吼似的洪亮怒喝:
「腌臢雜碎,也抹赤眉!」
……
……
「把筋骨、皮膜、氣血,練到這種地步……還算人麼?」
站在漆黑小巷口的白啟睜大雙眼,他看到刀伯衣袍嘩啦啦抖動,像是勁風吹拂,打得他麵皮生疼。
背後一塊塊鼓起的大筋,瞬間變成紫黑色,如同粗大的鐵鏈捆縛著咆哮狂龍!
隨著全身勁力一走,這條狂龍霎時掙脫升天而起!
轟!轟轟!轟轟轟——
白啟耳中聽到黑水河決堤似的洪流奔涌,難以想像人體血液沖刷流動,竟能造成如此巨大的動靜。
好像怒雲江漲潮時候,幾十丈高的驚濤拍岸!
呼呼!呼呼呼!
無需任何動作,方圓數丈的粘稠氣流就被那道人影擠壓開來,宛若巨浪排空,吹熄一支支火把。
「三練的發勁?氣力、氣血,是從骨髓裡面、臟腑當中猛然迸發,如滔滔大河,滾滾悶雷!」
白啟頭一次深刻感受到,真正高手所帶來的強烈壓迫!
令他有種上天入地,逃無可逃的可怖驚懼!
「千里鎖魂!」
張老五更是汗毛炸開,莫大的涼意打心底冒出,像被鬼神盯上,哪怕逃出黑河縣,也躲不開對方的索命。
「大當家!咱們可是自己……」
強勁的風聲,蒼茫的墨色,隨著老刀大步踏下,吞沒一切細微雜音。
平整的青石大片破碎,好似爛泥被犁開,指節根根強勁,大手有力張開,宛如銅印蓋頂,狠狠壓向張老五。
後者震駭到無以復加,抬手還想招架,卻完全跟不上老刀的出掌速度。
落在外人眼裡,就像被嚇傻了,愣在原地閉目等死。
咚!
輕飄飄的一按,張老五的腦袋並未如西瓜爆裂,而是身軀一震,筋骨寸寸斷裂,兩眼瞳孔張大,軟趴趴跪倒下去。
老刀渾然不在意,好像拔掉一從雜草,再一步橫跨,衝進人堆當中。
雙掌交錯,如同大刀橫掃,那些赤眉賊似草垛撲倒,死得悄無聲息。
就連慘叫、哀嚎都未響起,便見了閻王爺。
幾乎彈指間,三十來號人全被了結乾淨。
只留下一個腰間沒啥收穫,手裡空空蕩蕩,提著紙皮燈籠的赤眉賊。
斃掉一眾腌臢雜碎,老刀突然站定,收住架勢。
嘩啦!
猛烈長風如浪劈開,向著兩邊街道飄揚漫捲,頃刻掀翻眾多攤子。
「跟老二、老四、老五講,我在通文館等他們,若還認我這個大哥,便來相見。」
瘦巴巴的赤眉賊兩腿發顫,仰望背起雙手,轉身離去的老刀,忍不住澎湃激動:
「大當家!你真是大當家!赤眉、忠字堂、許三陰!我還給大當家您餵過馬!」
老刀脊背挺直,兩肩如山,腳步未有絲毫停留:
「再無赤眉了,都是賊,都是匪,都……該殺!」
……
……
「小七爺,讓伱受驚了。本應第一時間出來尋你的,但通文館人多,需要妥善安置。」
老刀接過那頂貂皮帽,穩當戴在腦袋上,沒了紅蓮與戒疤,他又恢復為通文館的門房大爺。
「刀伯,你來頭原來那麼大。」
白啟暗自咂舌,雖然他常常說,門房大爺與掃地和尚,都屬於容易出高手的隱藏職業。
可怎麼也沒料到,滿臉和善就喜歡嗑瓜子、吃炒貨的刀伯,竟然是嘯聚伏龍山,縱橫怒雲江的赤眉大當家!
「過去的糟爛事,並不光彩,也沒啥好說道的。」
老刀笑眯眯的,領著白啟往通文館走:
「打從我受戒燙了十二個香疤,這世上就沒反天刀了。」
白啟裝著一肚子的疑惑,他想到《傳武密錄》上所言,赤眉大當家被排幫和道官聯手圍剿,死於怒雲江的朝天門下。
刀伯又說,反天刀被寧海禪三拳錘個半死。
「小七爺,我的確是被錘個半死,但……總歸還有一口氣。」
餘光掃過白啟的神色變化,老刀輕聲說道:
「其實吧,少爺的三拳,也就那樣,沒什麼大不了。
無非將我從四練的周天採氣,打成氣血都難凝聚的廢人罷了。」
「……」
白啟嘴唇微張,欲言又止。
刀伯你人都給打廢了,從四練跌落,嘴巴咋還這麼硬?
「我啊,出身跟小七爺你差不多,雖不是賤戶,卻也窮苦。你是打漁的賤戶,我是下礦山的苦工,我爹、我爺爺,世世代代都在大野鄉挖鐵石、煤石。
煤石你知道麼?那玩意兒能點著取暖,還可以煉鐵,這麼大一籮筐,挖滿,能換七十文。」
老刀高大的身影,緩緩行在狼藉的長街上,像一座雄渾的山巒,即便白啟個子躥得快,站在旁邊還是要矮一截。
「我八歲就下礦,十二歲每天抬三大筐,賺兩百多文,大野鄉的村民都講我力氣大,能幹活兒,紛紛給我說媒。」
白啟咧嘴笑了一下:
「我打得到寶魚後,蝦頭的娘親周嬸也說,好多人家問我想不想討婆娘。」
老刀樂呵呵的:
「早點娶老婆也沒錯,起碼能過安生日子。我當年要是不攢錢供弟弟學藝,二十歲都有好幾個崽了。
那時候不懂這些,就咬著牙,憋著氣,想埋頭賺銅板,心裡沒裝著女人。
我是家裡老大,下面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妹妹七歲就給爹娘賣了,讓一大戶買走做童養媳。
她被接走那天,哭著喊我名字,我拎著一把鎬子就要衝出去,把妹妹搶回來。
我這人牛脾氣,發起狠,我爹都攔不住,最後是我娘,她一邊抹淚一邊追我,家裡實在沒辦法,四五張嘴巴等著米下鍋,若不賣了妹妹,根本熬不過大雪封山。」
白啟沉默著,他剛到這方世界,也曾有好幾次,險些跟阿弟死在寒冬臘月。
「打後面我就使勁幹活,一個抵兩個,想著多攢錢,早日送兩個弟弟去鐵匠鋪子學手藝,再把妹妹贖回來。
礦山裡頭深,啥玩意兒都有,有一次,我爹和我叔挖出一塊嬰兒拳頭大,亮晶晶的石頭。
我爹有些見識,覺得這是寶貝,必須偷偷昧下,他跟二叔一合計,決定由二叔吞進肚子,裝作腹痛被我和爹攙扶著看大夫。
那石頭很重,二叔離開礦山,腸子都破了,他讓我爹刨開肚子,把東西取了。
到時候換來的銀兩,分一半給他婆娘和小兒子。」
老刀講著這些往事,語氣平淡,並無什麼波動,好像落在肩膀上的風霜,隨手撣去便是。
可字字句句,分明透出血淋淋的色彩。
「我和我爹走了四天四夜,才到義海郡,身上攏共三十文錢,交了二十文進城。
我爹找當鋪問價,老朝奉一見那東西就兩眼放光,開價五十兩。
本來是要答應,但我上茅房的時候,聽到兩個夥計說什麼『靈石』、『貴比金子』。
於是就拉著老爹離開,打算通過其他門路獻給排幫……」
白啟好像猜到結局,兩個大野鄉的挖礦山民,貿然找到鯨吞義海郡的大勢力,要麼被底下人吃干抹淨,要麼得到橫財暴富再被打劫。
「我爹留了個心眼,接觸自稱排幫管事的買家時,沒帶那塊石頭。
果不其然被黑吃黑,直接抹了脖子丟進怒雲江,我心裡恨極了,又不知道該咋辦,沒換到錢,如何面對二叔的老婆孩子?
那些日子很煎熬,我睡覺也不敢合眼,生怕一醒來,石頭丟了。
所幸有一把力氣,我在碼頭上扛大包,因為肯做事,慢慢賺到些銅板,再通過牙行,把自己賣身進排幫。
熬到三五年,我二十歲了,終於等到機會,原陽觀的道官老爺來聽戲。
那塊名為『靈石』的寶貝,我每天不離身,有意打聽消息,得知修道中人最需此物,價值千金。」
老刀嘴角扯動,笑得很是暢快:
「小七爺,你知道麼,我第一眼看到那位身穿八卦道袍,逍遙巾的道官老爺,就像快溺死的人抓住一根稻草,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等到了。
我在眾目睽睽下,雙手捧著那塊靈石,跪地送到他面前。
然後,你猜咋了,二叔、我爹用命換來的寶貝,傳說中神仙修煉所用的靈石,還沒過手呢,就被道官老爺養的那頭白鶴啄食吃了。
他就說了一句『不錯的零嘴兒』,信手拋下一錠元寶金子,聽戲去了。
原來啊,真正的靈石,須得經過龍庭提煉,從礦脈挖出來的雜品,只會隨著日子長久,靈機漸漸消散,已不是什麼稀罕物,」
白啟心中五味雜陳,不知該怎麼接話,只能默默記下,傳說中最為大眾的修道外物——靈石。
並非是既取既用,裡面充滿雜亂元氣,被提純過後,方可流通使用。
「我開竅了一次,把那錠元寶金獻給排幫有名頭的一位舵主,學到幾樣本事,過年回到大野鄉。
二叔的婆娘帶著兒子改嫁,兩個弟弟一人打鐵砸傷了手,一人下礦挖煤累死了,我娘哭瞎一雙眼睛,靠著當童養媳的妹妹接濟,熬了好些年。
只為一塊雜品的靈石,一塊道官老爺豢養靈禽所吃的零嘴兒,我家破人亡。
小七爺,你說,世道為何會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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