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白茅此言一出,全體學士驚極至喜,可很快又沉寂對視。
於個人而言,奉天資材足,名師眾,自是求學的上佳之地。
但對秦宮而言,這難道不是將未來的苗子一口氣挖空了麼?
便是反應再遲鈍的學士也已意識到。
這已不僅僅是墨家與唯物的爭鋒。
而是秦與周的爭霸。
或是有什麼隱秘的矛盾,又或是秦已壯大到奉天學宮不得不出手打壓。
這些都不得而知。
唯一確定的是,每位在場學士,已不覺間捲入了這場紛爭。
麻煩的是……
又該盼誰贏呢?
驚疑之間,姒白茅已走下高台,行至檀纓對面,直直席地而坐:
「我已再無牽掛。
「此爭鋒,便是與你談上一夜又如何?
「請吧!」
「是你請。」檀纓卻一個回身,直接走至實例架旁,「請湊近些。」
姒白茅一愣而起:「不談麼?直接上實例?」
「不是直接。」檀纓搓手笑道,「是只有。」
話罷,他也不再理會姒白茅,只退身一讓,亮出了范畫時她們剛剛搭好的,兩台一模一樣,並行而立的架軌。
架軌主體由一根長近兩米,寬約三指的木質槽軌構成,兩條槽邊已削成斜面,且上有油釉,在儘可能光滑的前提下,剛好可以架起一個小球沿軌滑下。
此時架子的角度大約是30°,這個坡道算是相當平緩了。
如此明晰,檀纓也沒什麼好解釋的,這邊從范畫時手中接來木球和鐵球。
兩個球約有嬴韻拳頭大小,其實還是那日立論時與嬴越準備的。
為了表達勢論,兩球自然也是油光鋥亮的那種,爭取將摩擦降到最低。
檀纓舉起兩球,與眾人展示過後,便站在兩架中間,將兩球左右置於軌頂。
全場不禁起身相視,留學奉天什麼的也暫時拋於腦後了。
的確,這事沒什麼可論的,一實例而已。
但這也太簡單了……完全復刻題面?
這是要親手驗證物典的道理麼?
卻見檀纓微一屏氣,兩邊同時撒手。
自然而然,兩球同時開始沿軌滾下。
因角度很小,軌道偏緩,兩球都也沒有很快,只一點點地並行加速向下滑去。
全場人,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兩個球如此一路並行而下,最終幾乎同時撞到了擋板。
這過程很符合檀纓的感覺。
其餘人卻像見到了怪物一般。
越重的物體下落越快……
倍眾則倍快。
這道理用了幾十年了……
難道不是這樣麼?
怎麼可能不是這樣!
直至小球撞了擋板停穩,全場依然沒有任何議論。
這個景象對他們來說,大約相當與梨子像羽毛一樣飄落在地。
未及有人發聲,便見姒白茅揚臂一斥:「軌有問題!」
「那就換軌。」檀纓就此一應,撿回兩球,左後換位,又做了一次。
隨著兩球「噹!」地一聲再次同時撞上擋板,姒白茅也再次衝來:「這球有問題!」
「那你來。」檀纓一揚手,便將兩球扔了過去。
姒白茅匆匆接住,左右一顛,鐵球確是至少倍重於木球。
狐疑之間,他也如檀纓般站到兩軌中間,擺好了球,雙手一撒。
再一次地,兩球並行而滑,齊齊撞板。
「是坡……」姒白茅見狀又是一瞪,「這坡太緩!」
「那就改高!」檀纓話罷回身,只三兩下便與助手們換了高架,將坡度升到了60°。
姒白茅咽了把口水,再站過去,再放再滑。
噹!
結局一模一樣,只是耗時短了許多。
此時。
姒白茅終是心中一惶,顫步一退。
「這……這……這麼快……這麼簡單?」姒白茅說著一步步向外退去,「有問題……這裡有問題……秦宮又問題,器材有問題!范伢叛墨,韓蓀使奸……汝等不惜設局反我墨學……用心何其詐!」
他說著,忽然瞪目朝台上一指:「尊師!你怎麼來了!快教訓這些叛賊!」
眾人驚愕回望。
卻只見台上空空如也。
再一回頭,便見姒白茅已運氣沖向堂外。
?!!!
這可比上一次還不堪!
然正此刻。
一白袍學博竟從外樑上跳了下來,右袖一掀,直視著姒白茅,兩指夾子落地:
「對將!」
姒白茅頓覺一股烈氣橫在門前,步子一緩,便要翻手施道。
嘶嘶嘶……
後脖子……好燙……突然好燙……
好像是誰的手,如熾日炙烤般滾燙的手……
姒白茅未及回頭,便聽韓蓀的聲音如熱浪烈風吹到耳邊。
「在我這裡施道,可是要打招呼的。」
「…………」姒白茅一抖,又瞅了眼門前與他對將的白丕,只好顫而收手,僵視著地面苦思無語。
這一幕,看傻了滿堂學士。
不是說爭鋒麼?
他們本已做好了高談一夜的準備,怎麼也想不到能這麼快。
一個實例兩個球,滾了幾輪這就完了?
但稍微一想。
的確,這也就完了。
一個實例勝過千言萬語。
姒白茅還能做什麼?
拔腿而逃,避過被噬反而是最合理的選擇。
只是,這個選擇也是有代價的。
此刻,眾墨已陷入徹底的茫然。
剛剛還豪言壯語,要引領大家為吳孰報仇,一心殉道的人,就這麼跑了?
我墨,甚至都不值他一護一駁?
如此窒息之間,卻見姒白茅一個回身,退了兩步方才與眾人道:「還沒看懂麼?是他們設局害我!此實例不知他們使了什麼法子才會如此!待我回奉天做出公正的實例後,再來相論!」
話音剛落,便聽一蒼沉之聲傳來。
「公正的實例,何苦要回奉天?」范伢緩緩而起,與對面眾墨道,「諸位同僚若還信我,便我一同劈桌融錠,再做一例可否?」
眾墨一番對視後,齊齊起身:「善。」
於是,就在全場的注視中,范伢脫去了外袍,露出了那身鋼筋鐵骨一樣的筋肉。
劈案,則案碎。
訓鐵,則鐵融。
揮斥之間,制器無須一具,唯手削口訓。
滿坐寂然,只凝目靜視,如見神匠做工,無人敢嘩。
雖鏗鏗鏘鏘,歷時良久,其間的每一瞬卻都如此精緻,觀者皆目不能移,心撼難言。
兩刻過後,范伢終手打出了兩條比檀纓的實例還要光滑精緻的軌道,削鑄出兩個比檀纓還要圓的球。
他一言不發,將兩槽一左一右扛在肩頭,便與一老墨者抖著汗點了點頭,一臉酣暢淋漓。
老墨則手持范伢剛剛打出的木球與鐵球,站在范伢身前,將兩球左右置於軌上。
「范子……這才是……墨家啊……」
話罷,他便齊齊撒手。
兩球齊齊順軌而落。
噹!
撞板的聲音比檀纓還齊。
呼!
眾墨驚聲而呼,或有悲憤,但不得不低頭拜服。
「是檀纓對……」
「如此簡單的實例……竟然沒人做過……」
「鐵球或還快些……但總不可能是倍快了……」
如此驚呼之間,一直被韓蓀押著的姒白茅忽一揚眉抬手:「檀纓!!你可知這物學出自何人之手?!你噬師!!!!」
「非也。」卻見范伢緩緩放下木櫃,「來席之前,我已許檀纓出師。」
說話之間,范畫時已行至范伢身後,默默為他披上了一身白服。
「???」姒白茅大駭,「范伢,你這是……」
「是。」范伢肅神正襟,朗然而宣:
「檀纓已與我私論,顛覆了我所臆想的物學。
「我雖六十有二,卻不得不承認,檀纓唯物之學在我之上。
「此以旬之間,已數次與我點悟開道,大有所啟。
「故,為報檀纓之恩,為正天道之學。
「現在起。
「我為唯物家·墨道,范伢。」
咚!
姒白茅一坐在地。
韓蓀表情那叫一個精彩。
便是檀纓自己也傻了。
這跟說好的不一樣啊……
不是只許出師,以避悖師之名麼?
眾墨見狀更是齊齊上前。
「范子……不可啊!」
「為今我墨,唯范子可謂巨子!」
「若如此……不正應了姒白茅的誣衊?」
「那便應了。」范伢忽如稚童般嘿嘿一笑,哪還有半分剛剛天工神匠的味道,直與左右眾人道:
「我心向墨家,我更向天道。
「致歉了,我最終還是厭惡那政事去權斗,做不到吳孰子那般盡責。
「就算死,我也要死在求道了路上,不是那爭權的刀下。
「我這壽辰,再怎麼滿打滿算,也只剩二十年,清醒不過十年。
「這最後十年,我要留給自己了,要罵便罵。
「姒白茅也可以罵,你們也可以嗎,天下人都可以罵。
「我有那天道足以。
「臉面清名,便隨他去。」
眾墨見狀,也唯有面面相覷。
腦子裡更是生出了兩個字。
成了。
范子怕也是成了……
姒白茅卻心頭一喜,遠遠指著范伢道:「好麼,范伢叛道,構陷我師徒二人,設此偽例害我,此事已實!」
范伢只笑而不語,老墨卻瞪目吼道:「姒賊!這還不是你逼的!」
眾墨緊隨而至。
「這實例有沒有問題還不明白麼?往後天下每個人都可以做!」
「汝與檀纓相駁,自潰而逃,還有顏面在此鼓舌?」
「再信你我他娘的不是墨!!」
姒白茅大驚呼道:「爾等貪生怕死,眼見大局已定,便隨秦宮辱墨?」
「呸!!」
「貪生怕死是誰你會不知道?」
「吳孰子怎生有你這樣的底子,臨陣脫逃還要拿他做幌子!」
如此對罵之間,韓蓀竟是當了那老好人,只攔在兩邊中間,壓著手道:「尊墨稍安,既已如此,姒白茅也是不敢再談了,爭鋒就此了結如何?」
眾墨一番互視,老墨當即踏上一步,與檀纓道:「此例我等回王畿後,會力求復現,如若可以復現,爭鋒便就此告終,若未能復現,便請檀子赴王畿一談,以我等實例再爭分曉。」
檀纓自然點頭應了。
你能不能復現關我吊事?我才不去王畿。
但其實老墨也就這麼一說。
范伢都親口承認自己的物學被推翻了,此例已不太可能再有差錯。
但至此,老墨也並未結束,而是轉向了檀纓的助手們。
「哪位是姒學士?」
姒青篁本來已經收拾東西準備溜了,聽聞此呼忙上前行禮:「學博何事相授?」
「不敢當。」老墨只問道,「我並非故意尋事,只是……你與檀纓的物學見解如此一致,我們不得不懷疑……你二人有私通舞弊之嫌……」
檀纓這可就不樂意了。
私通隨你說,舞弊不至於。
姒青篁更是慌張抬手:「不敢不敢,學博可知檀纓的立論實例?」
「地月繞日而轉的那個麼?聽過,也復現過。」
「那學博可曾注意到,地與月繞日時,速度是一致的?」
「哦?」老墨一抖,思索道,「的確……月雖繞地而旋,卻也同時在繞日而旋……可這又與墨考有何關係?」
「學博難道沒有注意到,月之重,遠小於地,卻與地同軌同速?」
「是這樣……所以呢?」
「所以由此例可推,『勢之動』即『天驅之動』,此動速如何,只與『距離』和『初速』有關,與物體的自重無關,延伸到木球鐵球上也是同理。」
「哦……」老墨震震點頭,「有些道理。」
其實他完全沒聽懂。
眾學士也同樣如此,互相頻頻點頭,其實似懂非懂。
但總有些悟性高的人。
就比如姒白茅吧。
他本來只等著韓蓀放他走了,對於此前檀纓的實例極儘可能避之不思,以避噬道。
但此時,妹妹這幾句,他卻不自覺地聽得入神了,當真回想起奉天復現那個實例的場景……
是啊,那月之重,明明遠小於地,卻與地同軌同速……
做的其它幾組勢力也這樣,只要與日的「距離」相同,初速相同,不管多重的球繞日的周期都是一樣的。
可若按墨學解析,天驅之動,越重越速才對……
好神奇,好詭異。
如此推理,天驅之動,或的確與物體自重無關……
甚至還可以想出更多的東西……
同樣的實例看在眼裡,她怎麼就想到了,我怎麼就沒想到。
一個女人……怎麼可能如此聰慧……
不不不,她一定是錯的……
一個只為嫁人產子而生的女人罷了……
一個我宏大規劃下的小工具罷了……
這推論不對,定是不對……
不對在哪裡……在哪裡……
姒白茅心下不忿,拼命回憶起那個場景與剛剛的實例……
不覺之間,越想越深,越想越沉,直至以汗洗面,絲絲氣息溢體而出也渾然不覺。
姒青篁只感覺身體有些飄,從頭到腳又酥又爽,說不出的快哉。
「我……我好怪……」她只捂著額頭道,「檀蠅……你莫不是在施妖道?」
「唉唉別怕,第一次都這樣。」檀纓巋然擋在她身前,「放空自我,享受此刻。」
「……怪……更怪了……」
姒白茅那邊,本來只是自己原地呆呆在想,沒什麼人發現,或者發現了也沒聲張。
直至老墨轉身才一驚,詫然抬手:「這是……噬……」
然而為時已晚。
「啊!!!」姒白茅終是獰目一吼,直直瞪目道,「不對,不對……怎麼都想不對……」
接著,腦中好似咔嚓一聲。
氣象爆體而出,化為元靈之氣,頃哺向姒青篁而去。
姒白茅茫然一滯,顫捂著劇痛的額頭,試著抬手去抓。
回來,我的道……回來……
如此亂抓之間,他才依稀見到,那氣竟哺給了姒青篁。
他此時才恍然大悟,接著一陣呆滯的劇顫後,那氣溢終止。
下意識地,姒白茅一個抬手運氣,淡淡地赤土之息盪於掌間。
「呦。」韓蓀見狀一臉驚喜,悄聲恭賀,「恭喜道歸四鏡。」
「……………………」姒白茅面上已再無人色,只匆匆閉氣,與韓蓀半哀求著說道,「我可以走了麼……」
「請吧,恕不遠送。」韓蓀呵呵一笑,又突然想起了什麼,從懷中掏出了那一紙文書塞了過去,「這個還得給你呢。」
姒白茅取了文書便拂袖而去,快步行在夜色之中,不時回個頭,生怕那白丕的棋子又追上來。
直至出了秦宮,方才找到一個角落靠了上去,粗喘著氣抽出信封,展開約書。
哪裡還有什麼約書。
只是一張白紙。
「法奸……韓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