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宮門前,像檀纓這樣去迎人的,其實還有很多。
有年紀稍大的父母,也有正當壯年的家臣,亦有年紀輕輕的同窗好友。
有人穿著專事耕作的粗衣,有人披著匠人做工的油袍。
有檀纓這樣一身緊緻小衫的秦國帥逼,亦有長靴短袖滿身口袋的燕人行者。
這些人不僅階級和行業不同,甚至連國籍都不同。
正如光武帝所倡導的那樣:不論權貴庶民,國之內外,皆可求道。
然求道者眾,得道者寡。
能走到這裡,屬實不易。
想要參加稷下學宮的道選,先要通過自薦與面薦。
自薦是寄來書信,簡要介紹自己的出身和學識,並附論文一篇,談談自己對某件事、某個人、某種理論的看法。
以秦學宮為例,每年收到的自薦信數量在5萬上下,老師們會從中選取千餘人,奔赴各國王都主持面薦,以談話和出題的方式,選取至多500人來咸京參加道選。
按比例來說,能走到這裡,至少也是百里挑一的人才了。
面對這樣的選拔機制,除了帥一無是處的檀纓,當然是連自薦那一關都過不去的。
先不說他徒有其表言之無物,單是自報家門時,亮出「王室伴讀」這個身份就足夠涼透了。
至於嬴越這樣的權貴,走到這一步自是順理成章。
可那些農戶、匠人的孩子,又是如何跨越重重阻礙的呢?
在庸碌的環境中,他們是怎樣生出別樣才華的,又是如何以寥寥幾筆自薦被老師發現的?
成功入選後又將學些什麼?
以怎樣的姿勢得道?
什麼樣的想法才能被天道垂青?
得道的瞬間會不會很爽?
好奇啊,好想知道。
檀纓不覺嗦起口水。
期待之間,隆隆之聲漸起,兩道巨石宮門向左右緩慢展開。
道選畢,學士歸。
檀纓鶴立於迎風人群之間,透過那逐漸擴大的縫隙,總算看到了這個時代的菁英學士。
那是一群意氣風發,闊步前行的俊傑。
根本無須服飾彰顯,他們的眼神里,姿態間,已滿是力量與未來。
即便是權貴,也都是一身素色的簡約服飾,將內容都收斂於細節之間。
如果非要讓人知道自己是誰,腰帶上幾道淡淡的紋理,領口一支精緻的飾針,足矣。
至於那些出身並不顯赫的庶民,一身上下也打理得整整潔潔,眉宇之間無卑無亢,與權貴同行不落寸分,已頗有了些正牌文士的風采。
就在檀纓瞪目瞻仰的時候,一白袍講師已立於門內側,與眾學子朗然道:
「酉時發榜,入選者可攜一同行入宮清談。」
話罷,拂袖而去。
眼見這講師遠去,一個瘦小的男學士終是沒耐住心性,一躍跨出門檻,滿臉喜氣地跑向家人。
這一下子,也讓所有學子都放下了架子,一個個都加快了腳步,或欣喜或抑鬱地邁出學宮。
檀纓看得一笑。
原來剛剛的老氣橫秋,都是裝給老師看的。
他們終究是一群十六七的年輕人,城府到底還是壓不住朝氣的。
在那奔跑而出的人群後面,檀纓遠遠便看到了一個矮個子的國字臉少年。
無論別人怎麼跑,他依然保持著自己的步調與神情。
這位少年,自然就是四世子嬴越了。
自光武帝統一姓名標準後,秦王室也便放下了「趙」這個氏,統一以嬴為姓。
所以嬴越他確實就叫嬴越,不叫秦越也不叫趙越。
如今在禮賢下士文化背景的下,即便他貴為世子,私下直呼其名也是沒問題的。
不過公開場合,作為臣子隨傭,還是應稱為「公子」或「世子」。
可就在檀纓見到嬴越那張臉的瞬間,便條件反射一般,脫口而出嚷道:
「吾兒,為父在這裡!」
啊。
操。
不對……
檀纓後脊一涼。
說習慣了,沒控制住。
原來千百年來,少年之間以當對方的爹為尊這一點,從沒變過,
之前檀纓和嬴越一直都是這麼玩的,因此作為融合了原主記憶的譚英,一見到嬴越那張臉,便條件反射叫起了兒子。
從場外視角來看,就是大庭廣眾之下,一個明顯不是秦王的人,管大秦世子叫兒子。
檀纓好像已經聽見了自己人頭落地的聲音。
對不起。
這種完結的方式,給古往今來的穿越者丟人了。
卻見嬴越只遠遠一笑,笑罵著擺手走來:「吾兒莫叫,你如糧中鼠屎,為父老遠就看見了。」
檀纓頓時笑靨如花。
一上來就這麼俗的?
再看四周,旁人好像並未注意到他們的對話。
看來即便是世子,在這場道選中,也並非什麼萬眾矚目的明星,不過是莘莘學子之一罷了。
再者說,嬴越的臉蛋和身材,混在人群中的確很難被發現。
倒不是難看,就是除了臉型偏方之外,實在找不到什麼特點,換上什麼行業的衣服都可以絲滑融入。
此時他身著灰衫,毫無架子,更是不可能讓人想到秦世子那樣的人中龍鳳。
這樣一個普通的少年,和來迎接他的同學以父子笑稱,實在是一件很合理的事情。
確認沒被人注意後,檀纓這才快步迎上,趕在大門前一臂擁上了嬴越的肩頭。
雖然理論上這是第一次見面,但檀纓的記憶中早已融入了多年的同窗之誼,見到嬴越便像見到發小一般,自然而然地完成了這一系列動作。
「考得如何?」他直直問道。
「不太妙。」嬴越舒了口氣,低頭沉思著朝牆垣走去,「想不到這次的主題是天文,要我們闡述對天地日月星辰的看法,對這些事,我所知所想實在有限。」
他本只是隨性一說,甚至沒指望檀纓聽懂。
但檀纓卻聽得驚捂起嘴。
天文?!
這麼高級?
所謂道選,不該是像擴充了考綱的科舉一樣,比誰將百家名著背得熟麼?
檀纓趕忙咽下口水,搓著手問道:「日月星辰之事,還未有定論吧?」
「是,各家有各家的說法。」嬴越背倚著牆,仰頭捏腮道,「我能想到的考點有二,其一是判定我們更偏向於哪家的道;其二是看我們有沒有自成體系的獨特參悟。」
「就是說,這次的道選沒有標準答案了?」檀纓瞪目道。
「當然,歷來如此,求道要的是捷思明悟,不是僵學復誦。」嬴越說至此,突然一個扭頭,不太理解地望向檀纓,「你不是最煩修學求道的麼,怎麼今天如此有興致?」
檀纓哈哈一笑:「這不是關心兒子麼。」
嬴越聞言不禁搖頭笑嘆,順手給了檀纓胸口一拳:「你我已是成人,今後當著別人這麼說,我怕你會遭殃,畢竟學王以來,我家內部的事……一直都是忌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