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道,深州(今河北省衡水市)境內的衡水北岸,眾多對壘的軍陣肅立如林。
隨著遠處的動靜所卷揚而起,帶著濃重土腥味的風塵掠過臉頰,又在人們眯起來的眼角上留下些許辣辣的刺痛感。
甄五臣站在前排隊列里緊緊握著一柄三尖兩刃刀,望著對面依稀熟悉的旗幟,直覺很有些仿若隔世的感覺,在數年之前自己還站在類似的旗幟下浴血奮戰著,現在卻成了某種對立面的存在了,真是充滿了世事無常而命運弄人的嘲諷味道。
而他之所以能夠使用上這隻非制式的慣用兵器,也只是因為他現在的身份,乃是北朝降兵改造而來的諸多效節營的一份子,才得以在淮鎮統一的裝備制式之外,從淮軍準備逐一回爐的陳年繳獲兵杖當中,挑選自己合手的武器和裝備。
因此,他身上的甲衣和戰袍雖然陳舊,但卻是實打實昔日洛都鎮京軍的標準配備,
對於他們這些初上陣的自新兵而言,也只有對這些昔日站在友軍陣營的同袍舉起武器,毫不猶豫的刀兵相向連續三次沖陣之後,才有肯能得到淮鎮的認可和接納,獲得身為軍卒的最基本待遇和餉錢。
至少他可以自嘲式的寬慰自己,至少面前這些河北兵對於昔日的洛都朝廷而言,也不過是朝三暮四的叛賊和首鼠兩端在南北之間的牆頭草而已,攻打起來也不至於有什麼心理壓力和放不下過往的嫌礙;更何況他所效忠和賣命的那個北國大唐已經不復存在了。。
而他們這些效節營將士,被安排的戰場位置也處於最前列,屬於首當其衝的接敵先頭,也是淮鎮大軍面敵的第一道緩衝線。似乎只要稍微走上幾步,就會馬上進入到敵軍弓弩的射程之內。
而在他們背後就是嚴陣以待的銃列數排,只要他們有所風吹草動的異樣和反亂情跡,相比這些殿後和壓陣的銃軍就會馬上變成從背後收割他們的督戰隊把。
這就是身為戰敗被俘者,又不得不用苟全下來性命,來證明和體現自己價值的某種悲哀吧,想到這裡,他手中的刀杆不由又緊了緊,只覺得用來固定的麻布纏條都要勒進手掌中了。
這時候,
身後沉悶的轟鳴聲大作,卻是淮軍中一字排開的炮隊率先開火暖場了,只見那些隱隱的密集弧形軌跡之間,許許多多雨點般的炮子擊墜在遠出的陣列之中,頓時以極大的動能和彈跳貫穿之勢,橫掃掀翻撞飛著在充滿避讓的人群中,撕扯出漫天潑灑的血雨殘肢來。
一些前排的陣列甚至徑直被橫衝直撞的炮子打穿過去,而在殘破不及彌合的缺口中,隱約露出後面慌亂的人影綽約,剎那間就將最前列的數陣人馬給攪擾、打擊得成不成樣子了。。
這一刻,甄五臣再次無比慶幸和清醒起來,至少自己是站在淮軍這一邊的存在,不再用承當和忍受這個可怕的身心雙重打擊和摧殘。然後重新輕輕會動了下手重三尖兩刃刀,沉甸甸的掌握在手穩定感讓他重新將注意力轉回到眼前來。
這是一種方便砍劈鉤撩也能夠戳刺格殺的武器,但是想要得心應手的操使起來,對於相應身體素質和技藝嫻熟也有很高的要求,甚至還在傳統的額戰陣之兵——陌刀之上,他也是以親兵身份出生入死好些年的資歷,又花了不少私下的功夫才掌握了這種在軍中較為高端的武器;
然而他很快就無暇思索了,因為就在身後的銃列也在刺耳的哨子和喇叭聲中,密集綻放出炒豆一般的放射聲;這讓具列在前許多自新將士,不由本能驚懼和反射著想要做出各種規避、回望的動作,卻又被更加老練的士官和頭目們給大聲而急促的喝止和按捺住。
而站在頭排努力控制自己不去轉頭,渾身已經僵硬的甄五臣,手中也不免在再次滲出了滑膩的汗水來,有很快被刀杆的纏布給吸收掉。然而,預期中的慘叫聲和哀鳴並沒有發生,只有急風掠過頭頂咻咻拂動冠纓的,然後變成了對面敵陣當中人仰馬翻的一片血花綻射。
甄五臣再一次不禁冷汗浸透夾背,跨射,居然是傳說中的跨射,可以讓火銃射出來的鉛子向曲射弓弩一般,徑直越過前隊頭頂而殺敵於陣前的銃擊技藝;需要非凡的勇氣與自信,以及無比嫻熟的準頭和眼力。
但是還沒等他多想什麼,身後陣列中催促前排進軍的鼓點聲已經響徹一時。在接二連三的聲聲口令當下,長長一條甲光粼粼革帶囊囊的陣列中,甄五臣也挺舉起手中大刀開始提腿跨步向前行去;然後在逐漸加速的小跑中變成叮噹作響的連片甲衣撞擊、刮擦的大片嘩嘩聲。
久違的蜂鳴和破空的呼嘯聲終於緊接而至了,卻是在炮射的轟擊和跨射的掃蕩之下,對面已經沉不住氣了而開始接二連三的開弓攢射了;這個時刻,甄五臣反而鬆了一口氣,開弓沒有回頭箭引而不發才是最大的威脅,這也意味著對方開始亂了陣腳;
只見他豁然屈身下蹲而駐刀在地,擺出一個最小的迎箭面積,任由身後搶出來的兩面手牌斜舉向上交疊起來,下個呼吸之間叮叮噹噹的擊墜聲和咻咻的嵌入聲,在他的身前和頭頂綻放開來;
與此同時,還夾雜著左近一些此起彼伏的痛哼和慘呼聲,卻是衝擊陣列當中一些防護或是躲閃不及的自新士卒中箭了,而紛紛撲倒在地又被毫不猶豫的踩踏過去的結果;
片刻之後吐出一口濁氣的甄五臣緩緩站了起來,丟下兩面滿是箭羽手牌的後隊兵士,也重新退到了他的身後去而開始換上了更加利於近戰的刀斧和戰劍;
作為身先士卒首發擊敵的排頭兵和小隊目,他同樣擁有資格挑選在身邊持刀握牌的搭伴,以提供最基本跟隨掩護和協力。
而僅僅是這片刻的耽擱和等待,迎面被打散開的敵勢已經重新堆聚在了一處,而亂鬨鬨挺舉著刀槍洶洶然對準衝到了近前來的自新兵;
直到最後接敵的那一刻,這些校節營的自新兵才像是從沉悶的突進當中,突然被驚醒過來的困獸一般,各種號叫怒吼著奔殺向前與這些去勢將盡的敵兵抵撞在一起,而在一時間激撞衝擊著爆發出具大的喧囂聲浪;
直到在激烈的對戰爆發當中,當胸砍倒了第一個當面的河北兵,而被對方迸濺血水潑淋的滿頭滿臉之後,甄五臣才像是心中有什麼鬱積的東西一下子鬆動了開來,而變成最基本的求生欲望和唯一想念。
「我一定要活下去。。」
「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
「活著。。」
繼續被裹挾在奔湧向前人潮之中的甄五臣,如此囔囔自語著不停揮舞兵器如風;
眼疾手快的迎面挑起格開一隻長矛,而跳步趨前錯身斬開一片血粼粼的臂膀,又反手倒戳在一名敵兵的小腹中,拖出一大團血污之後有猛插在第三名敵手的下身,側身讓過一把砍刀,又翹起刀杆揮架住一隻砸下的鐵棒。。
這一系列動作下來,就如他曾做過的千百次一樣的熟悉和流利,就像是那個曾經在汜水關一路奮力殺敵而轉戰到洛都大內的「勇校尉」甄五臣,又回來了一般。
而在震天的馬蹄奔滾聲中,甄五臣偶然的回光一瞥,他甚至看見了人稱小李廣的花將軍,還有別號「豹子頭」的林忠武,也飛馳在沖敵和掠陣的先頭和鋒勢之中;而僅僅靠著這些自新將士的沖陣,就已經整個敵陣給撬動和擠壓開來。
一時之間,無數士兵堆簇在一起的鎧甲、頭盔的閃光和印射,就像是海魚群在夕陽下游躍魚群閃閃光的鱗片,刀劍槍矛互砍濺出的血就如同海潮帶來的深色泡沫,不停的泛出人潮洶湧的水面上。。
當拄著血跡斑斑三尖刀的甄五臣,再次有些頹力停下腳步的時候,身邊的敵勢已經不復所在而只剩下盡數倉皇奔逃的背影和揚塵了。
「還是。。活下來了。。」
他不由的如斯感嘆和慶幸到。
雖然維持付出縷刻一處大腿劃傷,肋下兩度中箭,肩頭被棍錘搽了一下而在甲葉下腫起來的代價,但總算是在紛亂凶危的亂戰中活下來了。
這一陣下來他斬殺了至少七八名敵人,砍斷了兩面旗幟,也讓他原本被繁重勞役所摧折得,疲乏困頓、麻木不仁的身體,再度重新泛活了過來;但是此時此刻鬆懈下來之後,也已是渾身無處不是牽痛的再也站不起來了。
然而,
「你就是甄五臣。。?」
一個聲音隨著塔塔馬蹄突兀的在他身後響起。
「幹得不錯,很有些戰陣奪旗的果勇」
「有意來我隊下做一名騎從麼。。」
甄五臣不由艱難的轉過脖子,卻看見一個頗為熟悉的身影,居然是那位曾經號稱「神射無雙」「槍劍卓絕」的花將軍;
「多謝官人抬舉。。」
雖然有過數面之緣的對方已經忘卻了他是誰了,但是絲毫不妨礙甄五臣當即應聲道。
「某敢不從命。」
雖說,這位因為傷了一條臂膀而再也無法挽起硬弓,做那馳走奔射之舉,但是馬背上的槍劍功夫卻是絲毫沒有落下半分;而且眼力和手頭依舊犀利而穩健,改用和上手了淮鎮特製的騎銃之後,依舊是幾乎每每疾射之間例無虛發而手起敵落紛紛。
這一刻,甄五臣突然想起來了身在後方的楊帥,此時此刻卻又不知道在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