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腳龍!跛腳龍!起床啦!」天還未大亮,師爺輝就已經站在吳記雜貨店門外用力敲著門板。
當初豪言壯志要在香港打出一片天下,自號九紋龍的桂平鄉下小子鄧志龍,直到師爺輝敲了三十多秒,才拄著單拐把店門打開,睡眼惺忪的朝師爺輝打招呼:「早晨呀輝哥,仲有,叫我阿龍也好,九紋龍也好,龍仔也好,麻煩不要叫我跛腳得不得?我傷好就不跛腳啦,哇,你眼眶被人打的這麼慘?」
九紋龍那一晚被和洪順在西貢碼頭嶄露頭角的雙花紅棍汗巾青出手幾招就被鐵鞭打在肩膀和腳踝上,胸口又重重挨了一腳,倒在地上呻吟慘叫。那些十四號成員都沒有人能騰出手來救他,好在他多年習武,身體健壯,勉強爬出戰團躲到了碼頭角落,結果警察帶人來碼頭清場,雙方社團成員各自四散奔逃,那些重傷倒地的,很快有警方聯絡醫院或者乾脆就是各自字頭去派人領走治療,只有傻乎乎不懂規矩,脫離戰團爬到個無人角落的九紋龍,沒人發現,等傷員清走後,一個便衣帶著兩個軍裝最後搜索時,才在碼頭棧橋旁一處繩柱後發現了九紋龍。
「喂,你哪個字頭的?」便衣蹲下身打量了一下九紋龍的傷勢,拍拍已經有氣無力的九紋龍臉頰,問道。
九紋龍傷勢很重,但是氣勢卻不弱,定定看著問話的便衣開口說道:「我是十四號的九紋龍。」
「十四號?蒲你阿姆。我粵東嘅,與十四號是死對頭,算你運氣不好,下輩子投個好胎!兄弟,幫手把他扔下海,也免得還要背這個傢伙送醫院。」聽到九紋龍自報家門是十四號的人,便衣冷笑著站起身,對身後兩個軍裝開口吩咐。
兩個軍裝抬起無力掙扎的九紋龍走到棧橋上,乾脆的把九紋龍丟下海,甚至連石頭都懶的幫九紋龍腰間栓一塊。
在他們看來,這傢伙肩膀好像骨折,背後中刀,腳又斷掉,扔到海里就算不綁石頭也肯定死掉。
偏偏九紋龍走運,海潮不知道從哪捲來一小塊船板,恰好被他單手扒住,雖然沒辦法游向岸邊,但是在海面隨波逐流中也不至於溺死,靠著多年練武打熬出來的這幅身軀和胸中那股不肯認命的血氣,九紋龍硬是在海里單手抓著船板漂了足足半夜,被早晨搬家過海的師爺輝,芬嫂母女發現救起。
沒人救時九紋龍能撐一口氣泡在海水裡半夜掙命,可是有人救起送到醫館後,就開始連續高燒昏迷不醒,如果不是芬嫂母女手裡有宋天耀送來的安家費,在黑市上高價買了兩支盤尼西林幫九紋龍退燒,恐怕高燒也能把九紋龍燒傻。
撿回一條命的九紋龍,被醫館師傅正骨包紮,他肩膀嚴重骨裂,胸骨輕度骨裂,背後刀口這些都是正骨師傅手中的小傷,唯獨右腳腳踝被汗巾青用鐵鞭抽的極重,骨頭幾乎是粉碎性骨折,正骨師傅即便幫他正骨打好夾板,也不敢保證骨頭還能再長的如同原來一樣嚴絲合縫。
九紋龍對救了自己又給自己一口飯吃的師爺輝和芬嫂母女,自然心懷感激,肩膀,背後的傷好轉之後,恰逢芬嫂開了吳記雜貨店,九紋龍自告奮勇要幫芬嫂夜間照看店面,畢竟九龍地區龍蛇混雜,雜貨店晚上很容易有賊來偷,他住在雜貨店內打地鋪,就算是單手單腳也能應付普通小毛賊,讓芬嫂去樓上與她女兒吳秀兒同住,雜貨店夜間安全交給他。
他是孤身一人,又無處可去,受傷這麼久,十四號也沒有人找過他,重回十四號的心思也就淡了,只想著等自己傷好報答過師爺輝與芬嫂母女,就去找那個叫汗巾青的撲街復仇,再去十四號把那些不找自己見死不救的撲街以及丟自己下海的差佬痛揍一頓。
芬嫂見他可憐,也沒有地方住,就在雜貨店後間置了張單人床,算是收留九紋龍晚上住在店內。
也正是九紋龍住在店內開始,讓師爺輝極度看這個撲街不爽。
「宋秘書講啦,你已經傷好大半,今早開始,陪我去收菜然後過海送去港島兵營!」師爺輝見到九紋龍打著哈欠開門,自己馬上邁步先衝進雜貨店,先仔細檢查通往二樓的木門鎖具,發現門鎖完好,這才放心的回過頭,裝作打量店內貨物的樣子開口說道。
九紋龍低頭看看自己還拄著單拐的腳,他對宋秘書這三個字已經快耳朵聽出繭子,無論是芬嫂還是年紀小小的吳秀兒,或者面前的師爺輝,開口閉口就是宋秘書的話,他只是好奇宋秘書都沒見過自己,怎麼知道自己腳傷好了大半,明明這隻腳現在只能輕輕點地,離開拐杖連稍稍走快一點點都不可能:「宋秘書?他都未見過我,怎麼知道我傷好了大半?」
師爺輝愣了一下,宋天耀當然不知道,是他自己對宋天耀說的,不過此時師爺輝嘴硬的說道:「當然我提起你身體壯的好像頭牛,所以宋秘書就猜到你可能好了大半。」
「我同你去可以,輝哥,但是我現在裝卸不了貨車,腳上無力,你還未告訴我邊個打你,我幫你報仇。」對師爺輝最近經常故意找自己話語間的毛病,九紋龍完全不當回事,在他看來,師爺輝都已經救了自己一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不要說挑自己幾句話,就算是罵自己幾句也無所謂,而且師爺輝也只是嘴上說些讓自己不知所謂的風涼話,該對自己照顧時,比如打水換衣服換藥這些事時,全都沒有抱怨,甚至每天都幫自己買些肉菜改善伙食。
聽到九紋龍沒有推辭,師爺輝滿意的點點頭:「不用你裝卸,菜農會把菜自己運上車,你就坐在貨車上,看到如果有鄉下阿婆再同我吵嘴時,阿婆的兒子或者孫子想要揍我,你負責出面嚇嚇他們。」
「不是吧,你連鄉下阿婆都……現在香港連賣菜都要打架咩?」九紋龍用手抹了下眼角的眼屎,想說師爺輝連鄉下阿婆都吵架,可是話說一半就壓下:「好吧,輝哥,不過我練武之人,不打阿婆這種老人,只有對方有男人對你出手時,我才會幫你。」
「走啦,出門上車。」師爺輝招呼著九紋龍朝門外走去。
九紋龍卻沒有急著出門,而是先走到店內通往二樓的樓梯口門口,朝二樓喊道:「芬嫂,輝哥讓我幫手去送菜,等我回來再幫你同秀兒去釣鱔……」
「嘭!」聽到九紋龍還特意跑去樓梯口通知芬嫂母女,師爺輝飛起一腳踢在九紋龍的屁股上:「走啦!撲街!釣鱔魚釣鱔魚!芬嫂不懂自己買呀!你釣一斤鱔魚,中午要吃半鍋米,一人吃五人飯!再這樣下去,金山也讓你吃垮!」
九紋龍揉揉屁股,不以為意的笑笑,跟著師爺輝朝店外走去,嘴裡還說道:「就是吃的多才想去釣鱔魚嘛,說起吃,輝哥,送菜時早餐有沒有的吃?」
「吃屎啦!正吃貨!」
……
宋天耀醒來還未睜開眼,手臂就下意識想要去攬昨晚睡在自己身邊的孟菀青,結果卻撲了個空,睜開眼後發現身邊是空的,宋天耀從床上坐起身,撩起窗簾朝外望了一眼,天光大亮,再看看床邊的鬧鐘,剛剛七點二十分。
鼻子嗅到早餐的香味,宋天耀起身下床,穿好疊放在床邊的睡衣走出臥室,發現孟菀青衣衫整齊手腳俐落的正在廚房裡忙碌,宋天耀打著哈欠走到廚房門口,發現孟菀青準備的早餐很豐盛,一小鍋粥在煤氣上熬煮著,旁邊的灶孔上還蒸著一個籠屜,而此時孟菀青正圍了條藍底碎花的圍裙在面板上包著雲吞。
「看來昨晚對我討饒是你撒謊,不然哪有精力這麼早起床去買食材?累不累?」宋天耀走到水喉旁沖洗著雙手,開口問道。
孟菀青扭回頭望向宋天耀,看到對方笑吟吟的看著自己,自己扭頭看他時,宋天耀還故意眨了下眼,把昨晚討饒幾個字咬的很重。孟菀青轉回身繼續包著雲吞,嘴裡說道:「洗漱完等你再回來,早餐就好了。」
宋天耀擦乾雙手挽起衣袖,走到孟菀青身旁與她並肩,拿起案板上的一片雲吞麵皮,放入餡料,動作熟練的包好一粒雲吞擺到案板上:「賣相還不錯吧?我又不是富家大少爺出身,當初住在木屋區時,父母出門做工,家中一日三餐都是我來負責做,早餐我當然也會做。」
「我在你身邊時,不用你來做。」孟菀青在旁邊望著宋天耀擺到她眼前的雲吞,微笑著說道:「這種事是女人應該做的。」
「兩個人一起做早餐,一起吃早餐不是更好?」宋天耀問道:「幹嘛早餐做這麼多?」
孟菀青把身體稍稍朝宋天耀的方向靠了靠,與他輕輕挨靠在一起,這已經差不多是她不多能表示親昵的動作,看著宋天耀與自己一起做早餐,眼底都藏著雀躍,淡淡的聲音中帶著些歡喜:
「這些是留給你看書看到深夜,肚子餓時煮來做宵夜吃的,等下我把這些放在臨窗通風的地方,不然明早就該放壞掉。雲吞的底湯湯料我也準備好,煮的時候記得放進去。」
等兩個人包完剩下的雲吞之後,這才一起坐到餐廳桌前,開始品嘗孟菀青特意早早起床去市場買來食材熬煮的魚雲雞肉粥和蜜臘叉燒包,孟菀青廚藝很好這件事,宋天耀早就知道,不然也不會當初哄她去酒店的路上,與對方聊烹飪,宋天耀對自己的廚藝之前還頗有信心,可是等嘗過孟菀青的早餐之後,覺得孟菀青之前那句話說的很對,做飯這種事,的確是女人應該做的。
送堅持要讓自己做和尚讀書,五天才來看自己一次的孟菀青搭電車離開,宋天耀自己這才朝香港大學圖書館走去,之前他準備找地方讀書充電時,特意在閒聊時問過香港大學畢業的褚孝忠,褚孝忠告訴他香港大學的圖書館對外開放,即便非香港大學學生,也能進去看書。
可是等宋天耀邁步進了這座據稱藏書三十多萬冊的圖書館大門後,還沒來得及感慨香港大學開放圖書館向社會普及文化的善舉,就被一個剛佩帶好工作牌的青年親切的攔住:「同學,你的學生證呢?借閱圖書需要先持證去服務台登記。」
「這裡不是公開對外開放的嗎?」宋天耀皺皺眉:「我不是香港大學的學生。」
「香港大學圖書館是不對非本校成員開放的,出口在你門後,先生。」聽到宋天耀說不是香港大學學生之後,青年臉上的親切馬上消失不見,並且抬手指了一下宋天耀身後的大門,禮貌卻冷淡的開口說道。
「我朋友說,香港大學圖書館對外開放。」宋天耀繼續問道。
青年愣了一下,隨即自負的開口解釋道:「那是你的朋友記錯了,開放的不是香港大學圖書館,是香港大學中文學院圖書館,先生,這裡大部分都是英文書籍和專業資料文獻,中文學院圖書館的藏書才全都是中文。」
原來是褚孝忠沒有說清楚,宋天耀轉身朝圖書館門外走去,走出兩步又轉身回到青年面前,伸手把對方掛在脖子上的工作證扶正,打量著上面的名字,嘴裡用流利的英語說道:「杜振賢同學,是什麼讓你覺得,你會說英文,看得懂英文書籍,就可以高人一等的?你父母如果沒有這座大學的學歷,是不是你也不准他們進來圖書館看看你?或者看一眼翻一翻他們看不懂但是你卻能看懂的書?英國人把你這種大學生都教成了他們希望的樣子,你會只記得香港有三種階層,英國人,英國人認可的高等華人,中國人,你處於第二種。你剛剛因為我的身份而迅速變臉的樣子,的確已經很像英國所謂的上流紳士,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