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老江湖,曾康有著異常敏銳的直覺,不是天生,而是這些年曆練出來的,在這個看起來很普通的年輕人向他道謝後,他本能的感覺到一絲危險,或許是被劫對象向他道謝帶來的荒謬感,也可能是年輕人說話的語氣和態度,總之這莫名的危機感讓曾康愣在原地。
狗牙看了曾康一眼,走到年輕人側前,拄著一根米許長的鋼筋蹲下來,舔了舔他那口指天罵地的爛牙,問道:「康哥的意思是叫你把衣服脫下來給他,你小子是真聽不懂還是裝糊塗吶?」
「天冷。」年輕人淡淡的說道。
這下換成狗牙愣住了,好奇的問道:「天熱你就給?」
「可以。」由於不需要仰視,年輕人抬起頭看了狗牙一眼,注意力又放回了手裡的薰肉上。
他平靜如水的眸子讓狗牙也產生了一種怪異的感覺,在「路」上,被這麼一群兇巴巴的人圍著還一點不害怕,要麼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傻子,要麼是都懂,但對自己的實力很有信心的強者。
狗牙看向了那把斷刀。
巷子斜對面,一棟殘破建築物的二樓窗口後站著個挺拔的身影,負手而立,默默的注視著巷子裡。
他穿著一件黑底銀邊的長襟,像是古代的長袍大褂,不過腰部以下僅有前後兩片長布垂著,俗稱「遮襠布」和「屁帘子」,是城市守衛的統一服飾,長襟胸前繡著一個栩栩如生的猙獰狼頭。
狼是梁城的圖騰與標誌,梁城的城守就被稱為狼衛,與東方揚城的虎衛齊名,一隻狼敵不過一頭虎,但一群狼比一群虎要可怕得多。
只是梁城在兩千里外,一群狼衛出現在這裡,很不尋常。
這群狼衛一共十一人,護著兩名女性,人數雖然不多,但尚義路的惡徒們就算再想要女人也不敢來招惹,狼衛守護城市,長期與變異生物作戰,戰鬥實力不是這些野路子出身、只憑剽悍之氣與人廝殺的人可以比擬的。
周鼎是這隊狼衛的隊長,三十出頭,剛才就看到了那個年輕人,有些驚訝於年輕人衣物的乾淨,猜想著可能是因為某種原因離開城市的人,習慣性的保持著城裡人的乾淨,極為幸運的來到這片廢墟,沒死在變異生物嘴裡,卻把命送在了逐民與流民手上。
他沒有營救年輕人的想法,這樣的事在路上經常發生,新人太少,一旦出現,居民哪有放過的道理,離開了城市,死在哪兒不是死呢?死法不同、屍體的命運不同而已。
他也沒興趣圍觀殺人,剛要轉身,齊雲曉已經來到了身後,探出頭來看著窗面,問道:「周大哥,你在看什麼?」
她是梁城行政議會副會長的女兒,面容清秀,明眸皓齒,扎著長長的馬尾,穿著薄薄的迷彩斗篷,這次有事到翼城,去的時候很順利,回來的時候不幸遇上了行軍蟻,刺蝟車被毀,二十六名狼衛現在只剩十二個,確認死亡五人,其餘的引走了行軍蟻,不知今後還能不能見到。
十多個人是不可能步行兩千里回到梁城的,能走到一半已經是運氣了,他們必須招募同行的人。
敢陪他們同行的只有亡命之徒,而「路」正是亡命之徒聚集的地方,所以他們來了。
見一群拿著武器的人圍著什麼,齊雲曉一下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在城市裡,「路」被形容成窮凶極惡的地方,做壞事就會被逐出城,不想成為大蟲子的晚餐就得像老鼠一樣躲在廢墟里,這裡是「壞人」的集中地,逐民的天堂,就算流民沒有犯罪記錄,可近墨者黑,長期和逐民廝混在一起,自然也好不到哪去。
「再不聽話就送你上路」
這句話在「大人恫嚇孩子語錄」里的出現次數排在第三,「上路」自然不帶任何血腥成份,孩子們也無法理解「送」是件多麼可怕的事,只是會對「路」產生無限恐懼。
她是第一次到「路」這樣的地方,從這兩天聽到、看到的一切看來,「路」還真是名不虛傳,而周鼎此時的反應也證明了巷子裡正在發生的事不算特別。
「啊喲,他們這是要」梅姨也跟過來,往下面看了一眼,又縮回去,還沒忘拉了一下齊雲曉的手臂:「小姐也別看。」
齊雲曉是梅姨帶大的,名義上是保姆,其實算是半個母親,今年已經四十多歲,小姐這個稱呼在齊雲曉不到半歲的時候就開始叫,已經叫了十八年,說了多少次都改不掉,也就只好隨她。
「他為什麼不站起來?蹲著可沒辦法打呀。」齊雲曉沒被拉動,好奇的向周鼎問道,她看不到被圍著的人,想來應該不是個小孩子,否則那群人根本不需要拿武器,那就應該是個蹲著或坐在地上的人。
「他在吃東西,大概是最後一餐吧,那塊肉確實不錯。」周鼎來的時候年輕人已經蹲在那裡了,他沒有看到年輕人的斷刀,也沒有看到他走路的姿態,否則一定會有別的看法。
都是心智正常的人,都沒興趣欣賞虐殺這種事,齊雲曉和周鼎離開了窗口,坐到了旁邊的地上。
這棟建築物一共三層樓,一樓的地陷了,三樓的頂塌了,只有二樓這個房間還能躺人,十二名狼衛和兩名婦女姓都歇在這裡,擠是擠了點,還能對付。
二人離開了窗口,但很快就回來了。
斷刀很普通,除了刀身上的花紋好看外,沒有任何特殊之處,刀鍔沒了,刃柄連接處的死角里看不到乾涸的血漬,總之很乾淨,和這個年輕人身上的衣物一樣乾淨。
狗牙吸了一下從爛牙縫裡流出來的口水,這才意識到年輕人乾淨得有些異常,在城市之外還能這麼幹淨,很不尋常。
曾康皺著眉不知道在想什麼,狗牙盯著那斷刀發呆,但二人都沒吭聲,其他人不明就裡,可沒有耐心站這傻等。
獵物就在眼前,已經被圍住,誰不想早點收工?
「磨蹭啥,趕緊辦了,看他從馮路頭那裡換到了什麼好東西,那麼大一包,如果都是肉,咱們今天可就有口福了。」患有嚴重羅圈腿的豺腿上前一步,倒也乾脆,掄起手中鏽跡斑斑的水管,朝著年輕人的腦袋就狠狠揮過去。
他們拿的都是鈍器,因為那件斗篷著實不錯,舊是舊了點,勝在完整,血濺上去可以洗掉,破了可就沒人幫補了。
年輕人仍然沒有抬頭,也沒有躲避,只是抬起左手豎在臉旁,把薰肉叼在嘴裡,右手伸向了靠著牆的斷刀。
「當!」
悅耳的碰撞聲響徹尚義路,正在倒水沖茶的馮隆升手輕輕一顫,滾水除些澆在了哈肉乾上周鼎猛的抬頭看向窗口,齊雲曉的反應比他還大,跳起來一步竄到窗後,睜大眼睛往下看。
不管是鋼筋還是水管,無論是打在牆上還是砸在地上,都不可能發出那麼嘹亮的聲音,除非和別的硬物相撞,而且力道還不能小。
對於馮隆升來說,這個聲音不怎麼美妙,他見過年輕人的斷刀,聲音不可能是斷刀撞出來的,意味著年輕人可能奪下了曾康他們的武器,這讓他有些失望,他以為年輕人的反擊會更犀利一些,單用那把斷刀就能悄聲無息的把曾康殺死而對於齊雲曉和狼衛來說,撞擊聲就有些意思了,意味著被圍的那個人不是一隻待宰的羔羊,他會反擊,而且聽起來成功了,也可能是那伙人起了內訌,無論是哪種,都值得一看。
水管脫手飛出,啷啷響著滾到路面上,被一顆小石頭阻停,豺腿的手在顫抖,他覺得自己敲的不是人而是一塊巨石,右手則是被另一塊巨石砸中,疼得幾乎失去知覺。
而那年輕人的手豎在臉旁,紋絲不動,和臉頰之間的距離沒有縮也沒有擴大,煙薰麂子肉仍叼在嘴上,斷刀則已經刺進了豺腿的心口。
斷口有個斜面,平整,一點也不鋒利,不過形成了一個新的刀尖,刺進了心臟,拔刀時帶出了一股熱血,潑向那塊油亮的薰肉。
他調整左臂角度,擋在薰肉前,腥紅的熱血全部灑在了繃帶上。
繃帶看起來有些年代了,顏色不是很白,但鮮血灑上去仍紅得有刺眼,可血跡幾乎立即就消失了,無影無蹤,繃帶又恢復成了原本的顏色。
「骨」看到這個景象,豺腿集中剩餘的力氣吐出這個字,倒在地上。
「骨子。」曾康咬牙著替豺腿說完了這個詞,知道今天大概不會有善終,可也不願停手等死,後退半步,用手中的帶肋鋼筋刺向年輕人,這根鋼筋刻意磨尖了,用布條裹了柄,不容易脫手,末端還有個圓圈,看起來就像一根巨大的針。
「針」刺穿過很多人的身體,大部分都沒死,但當那些人被釘在地上或牆上時,每個人的反應都很有意思,其中幾人此時就站在曾康身後,每次看到這根鋼筋時還會發抖。
但這一次,「針」尖停留在少年胸前十厘米的位置,夾在他的左手拇指與食指之間,再也不能前進一寸,也抽不回去,就像是從一棟拆遷樓房裡露出來的鋼筋,人力無法撼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