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千載誰堪伯仲間 (十)
有漢一朝,鬼神之說盛行。
王莽當初為了篡位,也人為製造了大量的吉兆和祥瑞。所以民間對天命、神祐等事都深信不疑。
而祥瑞色彩再絢麗,樣子再奇特,功能卻都全憑朝廷的一張嘴巴說,尋常人根本體會不到。
今天,在大夥最絕望時刻,一場沙暴卻從天而降,卻將四十萬莽軍吹了個東倒西歪。
任何祥瑞,都不及親眼看到奇蹟,更有說服力。
天命所歸,天命所歸!當從絕境之中走出來的那一刻,王常、傅俊、臧宮、王霸等人,都開始猜測,劉秀就是傳說中那個應該取代王莽的大氣運者。而賈復的出現,則給他們的推斷,牢牢地打上了一根鋼釘!
被千軍萬馬包圍時有滾滾黃沙降臨,筋疲力盡時有良將趕至,如果這還不是老天爺眷顧,還有什麼是?
本著如上心態,眾將雖然個個已經累得半死,士氣卻出奇地高昂。不待任何人吩咐,就將駱駝兵們丟下的坐騎收攏到了一處,然後給劉秀牽來了其中最雄壯的一匹,簇擁著他朝最近的一座青山而去。
王常、王霸等人都是鑽山林的老手,有他們帶路,大夥走得非常順當。很快,就徹底將莽軍的聯營甩得不見了蹤影。
看看太陽已經爬上了樹梢,劉秀便命令大夥停下來休息。然後又請馬武、鄧奉、傅俊等武藝出眾者,去周圍打一些野味,替大夥補充體力。
賈復和他麾下的弟兄,原本就帶著乾糧。見劉秀這邊補給匱乏,也主動將乾糧分出了一部分,跟大夥共享。眾將見了,感激之餘,愈發覺得劉秀乃天命之子,無論遇到任何麻煩都能逢凶化吉。
然而,再好的運氣,也有用完的時候。就在大夥吃完了朝食,正聚在一處商量下一步行動方向之際,王霸帶著幾名斥候匆匆跑來匯報,有一支規模在八百上下的敵軍,追進了山中。看旗號,領軍者應該正是新朝第一名將嚴尤!
「大司徒?!」劉秀聽得微微一愣,質疑的話脫口而出,「怎麼可能?以他的職位,怎麼可能只帶八百人進山?」
「元伯,你這回肯定看走了眼!堂堂大司徒,帶兵怎麼可能還不如一個軍侯多?」王常與嚴尤打過多年的交道,對此人了解甚深。也用手指了指王霸,笑著反問。
馬武、朱佑、鄧奉、傅俊等人,也紛紛搖頭不止,都覺得無論以嚴尤的官職,還是以此人的謹慎,都絕不會只領著八百人來追殺劉秀。只有賈復,默默地走到劉秀身邊,嘆了口氣,小聲說道:「將軍,不用懷疑了。來的肯定是嚴將軍。他早已不是大司徒,此番前來,恐怕也是懷了必死之志!」
「為何?」 劉秀聞聽,愈發覺得困惑,拱起手,非常認真地求教,「君文,請務必說得仔細些。咱們也好從容應對!」
「將軍客氣了!」 賈復連忙側開身子還禮,然後帶著幾分惋惜的意味緩緩補充:「上次兵敗於令兄之手,嚴將軍深以為恥。朝廷也以喪師辱國的罪名,將他和陳茂兩個奪職下獄。直到這回擔憂大司空王邑能力不足,才又將他二人釋放出來。一個臨時給了個太師的顯職,一個封了秩宗將軍。但具體職責,卻未劃定。只命令二人儘可能多地收攏郡兵,去輔佐王邑和王尋。」
「原來是個虛名,再顯赫也說得不算!」 王常頓時恍然大悟,嘆息著拍身邊樹幹,「怪不得他只能帶八百人,以王邑老賊的心胸,肯定容他不下!」
「王將軍所猜沒錯!」 賈復笑了笑,嘆息著點頭,「嚴尤與王邑合兵一處之後,就被後者給掛了起來。平素所有謀劃,一概不予採納。還經常冷言冷語敲打一番,以免老將軍利用舊日在弟兄們中間的聲望,攫取大軍的掌控之權!」
「蠢貨,二十萬郡兵都交給他了。他還用防著這個?「
「這種蠢貨也能做大司空,王莽真是無人可用了!」
「不值,嚴尤老兒真是不值。」
……? 雖然身為對手,眾將依舊對嚴尤的遭遇,憤憤不平。特別是在王常、臧宮兩人眼裡,老將嚴尤雖然跟他們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此老的本事和胸懷,卻著實令人折服。而王邑又算個什麼東西?除了指使巨毋霸這種惡徒驅趕野獸殘害無辜百姓之外,還能幹什么正經事情!
「賈某在莽軍當中之時,也很是為嚴將軍不平!」 賈復的話再度傳來,隱隱透出幾分惋惜與無奈,「但以嚴將軍對朝廷的愚忠,卻絕對不會跟王邑去爭。他能做的,就是不惜一死,來洗雪前恥。今天帶著八百人進山,想必便是懷著此種打算!」
「這……」 劉秀臉色,立刻變得無比凝重。在太學讀書時,嚴尤對大夥的教誨,也一一湧上心頭。
……
大約半個時辰後,新朝昔日最有名的戰神嚴尤,領兵追到了劉秀等人吃飯處。先派人數了數臨時灶口數量,又仔細查驗了一番地上的腳印,果斷將大軍停在了原地,然後叫過嫡系校尉李方,吩咐此人帶著五十名親信頭前探路。
果然不出他所料,校尉帶著弟兄們才追處沒多遠,就遭到了劉秀的重兵伏擊。剎那間,金戈交鳴,喊殺聲、慘叫聲,不絕於耳。
「恩師,末將懇請帶領兩百弟兄……」秩宗將軍陳茂大急,立刻向嚴尤主動請纓。
「稍安勿躁!」 嚴尤擺擺手,將他的話迅速打斷。「劉秀奸詐,如今又有賈復相助。肯定不會輕易使出全力,這一戰,李校尉有驚無險!」
「這……」 陳茂將信將疑,然而多年追隨嚴尤所養成的習慣,讓他只能強壓下心中對弟兄們的憐憫,耐心等待。
片刻之後,山路上傳來的喊殺聲漸漸消失,校尉劉方,帶著三十幾名弟兄,興高采烈地沖了回來。「將軍,卑職幸不辱命。劉秀果然在路上布置下了伏兵,卑職惡戰一場,突圍而出!」
「傷亡如何?」嚴尤笑了笑,胸前白須隨風飄舞。
「當場戰死十一個,還有六個生死不知!」 校尉李方眼神立刻一暗,停住腳步,拱著手回應。
「伏兵有多少人?士氣和戰鬥力如何」 嚴尤仿佛對此早有預料,點點頭,繼續微笑著追問。
「三百上下。」校尉李方想了想,皺著眉頭回應,「應該以賈復帶走的親信為主,所以士氣很差,並且個個看上去都很疲憊!否則,在下未必能如此順利殺出重圍。」
「這就對了!」嚴尤微微頷首,先命令李方帶領成功突圍回來的勇士們自行返回大營休整。然後帶領剩餘七百五十名兵卒,沿著先前的道路奮起直追。
此刻沙暴已經基本平息,山中陽光明媚。莽軍將士,得知對手戰鬥力一般,埋伏也被自家將軍識破,因此精神大振。很快,就追到了埋伏圈外,刀槍齊揮,將正在打掃戰場的「反賊」,嚇得落荒而逃。
嚴尤性子謹慎,也不全力追趕。只是像放羊般,遠遠地綴著敵軍腳步,同時吩咐麾下弟兄提高警惕,以防劉秀再出奇招。
事實證明,他老人家的安排,的確沒錯。沿著山路才又追出了一里多遠,耳畔忽然傳來了幾聲畫角,劉隆、鄧奉,各自帶領一哨兵馬,從路旁樹林裡殺了出來。
莽軍將士先被驚出一身冷汗,隨即,對嚴尤的英明,個個佩服得五體投地。在此人的指揮下,收拾起慌亂的心情,有條不紊地展開反擊,只花了小半柱香時間,就將劉隆和鄧奉殺得翻山越嶺而逃。連剛剛從巨毋霸手裡搶來的駱駝也不要了,直接丟給了陳茂當肉食。
「給老夫沿著山路繼續追,注意不要走得太快!」 嚴尤心神大定,果斷下令繼續向山區深處推進。「劉文叔心懷大志,絕不肯去做一個占山為王的強盜頭子!」
「諾!」 眾將士士氣暴滿,回答得爭先恐後。
有道是,知徒莫如師。
劉秀的兵法,很大一部分都是嚴尤在太學所傳授。因此,後者對前者的預料相當準確。這一回,大軍沿著山路才追了不到三里遠,就重新咬住了「反賊」的尾巴。
這一回,劉秀也沒有再派左膀右臂來打嚴尤的伏擊。而是親自帶領兩百餘兵卒,擋住了昔日老師的去路。
雪亮的鋼刀,倒指地面。他雙手搭在刀柄之上,遙遙地向著嚴尤行禮,「恩師,朝廷率獸食人,你何必為虎作倀?不如跟著學生一起反了,誅殺……」
「住口!」 根本不給劉秀把話說完的機會,嚴尤高舉寶劍,厲聲斷喝,「來人,隨某誅殺此獠,以報陛下厚恩!」
「殺——」 今日追隨嚴尤出戰的,全是他的鐵桿嫡系。齊齊答應一聲,揮動兵器就往前沖。剛剛衝出了十幾步,身邊異變徒生。
樹林中中,石塊後,甚至長滿青草的地面上,一個個「反賊」魚躍而出,在跑動中迅速結成幾個攻擊陣列,像刀子般,直撲嚴尤的帥旗。
「來得好!」 早知道劉秀那麼容易對付,嚴尤立刻調整部署,分兵應敵。還沒等雙方戰在一處,身背後,又響起了一陣悽厲的號角,「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賈復、王常各自帶領百餘名弟兄,蜂擁而至。
「雕蟲小技,豈堪登大雅之堂?!」 校尉張超大怒,策動坐騎掉頭迎上。本以為對手真的像先前遇到的那兩支伏兵一樣,已經是強弩之末。誰料,才靠近賈復五步之內,就被後者一戟拍下了坐騎,隨即又是一戟,拍了個筋斷骨折。
「殺!」 王常不肯落後,揮動鋼刀沖入莽軍當中,左衝右突,所向披靡。其身後的弟兄,也個個勇似下山猛虎。
饒是久經沙場,嚴尤也沒想到轉瞬間,敵軍體力和士氣都與自己先前的判斷大相徑庭,頓時身體就是一僵。而劉秀,豈會給他時間再做調整?帶領馬武,傅俊、劉隆、臧宮等人,吶喊向前衝殺,銳不可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