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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盯著梅瑾萱的眼眸動了動。意料之中的反應,梅瑾萱有了底氣,更加言之鑿鑿地說:
「陳尚書人情練達,太傅一脈連群結黨,朝中諸多大臣向其投誠示好,現已如海中巨艆,勢力龐大難以分割。陛下為了政治通達,朝野太平,現在還須用他們,用陳道遠。所以,若淑妃不死,陛下又以何藉口將她棄之不理呢?還不是得如之前一樣。但是淑妃接著受寵,還要接著賜避子藥嘛?陛下,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淑妃能有孕一次,就能避開我們第二次。而若讓她再懷子嗣,她定更加小心,讓人無機可乘。他日如果淑妃真的產下皇子,已是太傅的陳道遠,陳家,朝中太傅一黨又會如何動作...陛下一定比臣妾更清楚。」
皇帝目露深思,放在梅瑾萱脖子上的手也緩緩鬆開。可以說梅瑾萱這些話,正說在他的心坎里。
梅瑾萱順勢加重籌碼。她再次匍匐在地,謙卑又赤誠。
「陛下,今日之事,若不是淑妃,若不是陳家,臣妾斷不會行此險招。陛下欲開鑿運河,本是惠國惠民之利事,此中長遠好處連臣妾都看得懂,偏偏陳道遠要煽動群臣,駁斥陛下。他若真是看出隱患,死諫不從也就罷了,可到了最後又服軟。由此可見,陳道遠不過就是故意與陛下拉扯,想藉此試探陛下的底線。說得再難聽些,他就是狼子野心,妄圖復辟先皇在時,士大夫裹挾天子之勢!陛下,如今太傅還未乞骸骨呢。」
皇帝垂眸,冷眼看著跪在地上的女人,久久沒有說話。他沉默的樣子似乎與皇城的寒冬融為一體。
是啊,太傅還未真的告老,陳秉文就迫不及待地與他進行權力的試探,若等陳秉文真的位列三公,豈不是要正大光明的挑釁皇權的威嚴。
只能說,先帝真的是留下了一個爛攤子。他不僅讓朝野失衡、百姓窮困,更讓帝王的威信掃地。
李惑的內心在權衡,在思索。
而梅瑾萱雖然恭謹臣服,但內心成竹在胸。
梅瑾萱不僅是把朝堂上權勢交鋒看透,更看透了皇帝的心。
她這些話不僅是為自己的辯駁,更是對陳氏黨羽的絕殺。
她深刻知道,皇權不容挑戰,李惑更加容不下別人對他地位的威脅。
死一般的寂靜,在殿內堆積涌動。直到梅瑾萱感覺下肢麻木,脊背酸痛,冷汗滾落的時候,李惑終於開口。
他的聲音猶如山谷里的深潭,讓人把控不住他心中的想法。
他說:「說了這麼多,你不過是為了一個沈星辰。她對你就真的那麼重要嗎?」
聽到這個問題,梅瑾萱沉默一瞬。
沈星辰對她重要嗎?
當然重要。
看著她,就讓她想起十八歲那年的怦然心動。
到後來,她已經因為時間的消磨,記不清楚那年心臟快速跳動的感覺了。但是,她還是忍不住對她好。就像是呵護自己僅幻想過一次,遙不可及的夢——
一個沒有家破人亡,沒有顛沛流離,沒有「梅瑾萱」的,可能度過的人生。
但是,她不能把這些話告訴李惑,所以她提起了另一件事。
「我還記得陛下當年握著我的手教我識字,學得第一個詞就是——信義。陛下說,人無信不立,人無義則不足與之處。這麼多年我一直謹記於心。他人一分一毫的善意,皆不敢忘。」
梅瑾萱語氣平靜,李惑甚至覺得聽出了點理直氣壯。
他被氣笑了:「這麼說,我還得誇你不是?」
梅瑾萱垂眼:「臣妾不敢。」
「不敢?我看你敢得很!」
皇帝這時候突然記起來,眼前這個跟他相伴了十七年的人,遇見他的第一天就騙了他。
當年還是四皇子的小小的皇帝,看著新來到他宮中同樣小小的梅瑾萱,親切地問她:
「你識字嗎?」
梅瑾萱當時怎麼說的?她低著腦袋搖頭:「不識。」
後來他才知道,她早在三歲就啟蒙了。連那些歪歪扭扭寫得大字,都是在他面前裝相。
他怎麼就忘了呢,這人自小最會騙人,也最是——膽大妄為!
「我當真是對你太過縱容。」李惑抬起梅瑾萱的下巴,輕聲說。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竟從這話里聽出幾分咬牙切齒。
不等梅瑾萱細想李惑是什麼意思,黑色的衣擺在她眼前划過。等她凝神去看,李惑已經走到兩儀殿門口,留給她一個背影。
「劉寧海。」李惑沉聲喚道。
「陛下。」劉寧海小跑到他跟前。
「傳下去,皇后早產不幸薨逝。冬日嚴寒,淑妃久病不起,得知皇后逝去,悲傷過度也一併去了。」李惑看著宮牆上面那片遙遠的天際下旨。
他說得自然,好似確有其事,劉寧海卻聽出一股陰陽怪氣,此時臉愁得像苦瓜。
這滿朝上下誰不知道淑妃第一恨貴妃,第二恨得就是皇后啊。這旨意傳出去,別說陳家,就算其他文武大臣也會覺得荒唐。哪怕他們不知道是淑妃害死皇后,也絕不會相信淑妃會因為皇后而悲傷過度病死的。
劉寧海心中嘆氣,這去陳家通知淑妃歿了的活可不好做啊。
而梅瑾萱在聽到李惑的話後,則陷入了若有所思的狀態。
李惑也沒讓她等太久,回頭看著端正跪著的梅瑾萱說:
「至於貴妃......」
在場的人心都提起來。
「貴妃也同樣感染風寒,就在承乾宮裡好好養病吧。統管後宮之責就交由——」
李惑想到前兩天禮部的奏疏,道:
「秦昭儀暫為代理。」
「謝主隆恩。」
梅瑾萱磕頭謝恩。
雖然這是變相的禁足和削權,但是相比於她幹的事來說,這已經是極輕的懲罰,甚至皇帝還給她留了體面。
已經很好了。
梅瑾萱知足地想,所以這次謝恩謝得也是真情實感。
可就在此時,李惑話鋒一轉:「不過......」
梅瑾萱倏然抬頭。
李惑:「你這次做得太過分了。朕這麼輕輕放下,實在是於心難安。」
梅瑾萱眼睫抖了下,但迅速平靜下來。其他的懲罰,她也接受。
李惑仿佛看透了她的內心,惡劣地笑起來。
「看你的樣子,什麼責罰你都不怕是嗎?你是認定朕對你下不了手。」
梅瑾萱搖頭:「臣妾從未敢這樣想過。」
她說的是實話。
李惑望向殿外,也不知道信不信。只聽他再次開口:
「承乾宮宮女素雪、素晴,照顧貴妃不利,杖責三十,小懲大誡。」
梅瑾萱猛地抬頭,想要求情。
「陛下,不關她們的事,都是我......」
可是在殿外等候的素雪素晴已經跪下,領旨謝恩了。
「婢子遵旨。」
梅瑾萱這時真的慌了。不光她看透李惑,李惑也最懂她。
她可以失去現在的地位,可以一起承受杖責,甚至可以死,但是李惑偏偏挑了一個最讓她難受的方法。
他知道,讓梅瑾萱獨善其身,她不會覺得慶幸,反而更加強烈的愧疚感會讓她錐心蝕骨,久久不能忘懷。
而這,就是李惑的目的。他要讓梅瑾萱永遠記得,她今日因為別人將他置於腦後的下場,他要讓她永不敢再犯。
「陛下!」
梅瑾萱想去拉李惑的衣擺,她還想求他,可是李惑已經轉身走回御案前,那本是神清骨秀的溫柔眉眼,此時掩於陰影中,生出幾分凶厲冷漠。
梅瑾萱身體一歪,坐在地上。這時才發現,自己膝蓋軟得厲害,想站都站不起來。
「娘娘。」
素雪素晴來扶她,對上梅瑾萱的眼睛,她們沖她搖了搖頭,示意不要再說了。
劉寧海此時也湊過來,用自己的聲音把梅瑾萱的話堵回去。
「貴妃娘娘身體不適,還是快些回承乾宮吧。奴才送您。」
說著對素雪她們使了眼色。
三人架著梅瑾萱快速走出兩儀殿。
長長的宮道上,幾人行走之間只有鞋底摩擦石板的聲音,和梅瑾萱略顯粗重的喘息聲。
看著一路上梅瑾萱咬緊牙關,臉色慘白,眼睛泛紅的樣子,素雪嘆了口氣安慰:
「這樣已經很好了,我和素晴都覺得幸運。」
素晴也笑嘻嘻地說:「當年罪人錢氏故意找茬責罰,我們一起扛下來。一人打了十五脊杖,那才真是要死要活,你更是差點當場斷氣。如今杖責三十不過是打屁股,躺兩天就好了。」
梅瑾萱也回憶起那時候,苦澀的嘴角勾了勾,做出一個不太成功的笑容。
她凝望著素晴和素雪,輕聲說:「今日,是我對不住你們。是我一意孤行......」
素雪打斷她:「你要這樣說,錢氏當年罰的是我和素晴,你又衝出來做什麼,你不求情,能挨那五脊杖嗎?素萱,我以為我們不用說這些。今日去永春宮之前,我和素晴就知道後果。甚至是死,我們也不怕。皇后與你有救命之恩,其實不光是你,我、素晴,凝兒都銘記於心,今日所做之事不光是為你,也是我們自己的報答。」
梅瑾萱眉眼一低,淚水就滾落出來。
她盯著染了一層霜色的磚石地面,喉嚨里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她不叫梅瑾萱,這個名字是收養李惑的齊昭儀給取的。而在梅瑾萱之前,她叫素萱,這是她剛剛進宮時,管事嬤嬤起的名字。
那嬤嬤自詡文雅,那一批分到她手底下調教的宮女,就被用春夏秋冬的意象冠了名字。於是就有了素萱,素晴,素雪。其實她們中間還有個素槿,代表秋天開的木槿花。不過,那是個可憐人,沒熬過宮裡的第二個秋天。
梅瑾萱知道,素雪提起這個舊名是在提醒她,那些舊日的情分與時光,永遠不會因為身份的變化而改變。
梅瑾萱像是一個犯錯的孩子一樣,垂著頭胡亂點了點,表示自己是記得了。
素晴在心裡嘆氣。她最看不得梅瑾萱這個樣子了。
而後她轉眼看向劉寧海,突然靈光一閃有了主意。
她得打個岔,讓梅瑾萱開心起來。
只見她長腿一跨,強勢地插到劉寧海的面前。劉寧海嚇了一跳,緊急停下,詫異地看著她。
素晴臉上掛著親切的笑容,抬手就把自己掛在劉寧海的脖子,做作地捧著心:「劉公公,婢子這心裡突突得厲害。一會杖責,勞煩公公親自上手如何?公公跟齊寧安師出同門,雖然這幾年多是伺候陛下,但想來手上功夫肯定沒落下。到時候,公公可一定要手下留情啊~」
「哈?」劉寧海張大嘴巴。
他長得白淨,圓臉圓眼很秀氣,平時為了維持總管太監的威嚴,總是撐出一股子穩重莫測,現在被素晴嚇得一臉懵,但顯出曾經的稚氣。
素晴瞄一眼梅瑾萱,手臂一緊,勒得劉寧海一個趔趄,誇張地說:「公公沒忘了於峰那個老東西吧。當年他何等威風,打我們姐妹脊杖。現在呢,你看他在哪?早就被我們送下去,陪他的主子了。所以,你要是非得秉公執法......」
素晴聲音陰惻惻的,滿是威脅。劉寧海倒不當真,但是回想起她的手段還是忍不住胯下發涼。
這姐姐可是個睚眥必報的狠人,陛下登基前那些得罪她的沒一個活過元平三年,連錢德妃的狗都沒放過。
是他師父看了都贊一聲——最毒婦人心的存在。
劉寧海扒拉著素晴的手臂,嘴角扯出苦笑:「哎呦,姐姐...我叫您姐姐還不行嘛,你可別消遣我了。我哪敢跟對你下狠手啊,當年您趴在床上動彈不得,還是我伺候的呢。」
那年她們挨了脊杖,險些癱瘓,趴在床上三個月,別說素晴,連素雪和梅瑾萱都承過劉寧海的照顧。
素晴滿意地拍拍他的肩膀,鬆開胳膊:「這我放心了。對了,記得完事後,再撥兩個貼心俊俏的小太監去伺候我們姐妹。畢竟現在,劉公公成了御前總管,咱們可用不起了。」
說著扭頭去看綴在最後的,劉寧海的兩個徒弟:「我看劉公公這兩個小徒弟就生得挺白淨,甚是合眼。不知劉公公可否割愛些時日啊?」
劉寧海的徒弟被她這土匪模樣嚇得直縮頭。
雖說他們現在不算是男人了,但也沒人說過還會被女子這樣調戲啊。
劉寧海被素晴鬧得哭笑不得,央求她:「好姐姐,你可正經些吧。這天下哪有你這樣的女子?」
素晴大笑一溜煙小跑到梅瑾萱身邊,討賞地說:「娘娘現在可寬心了?看,我都打點好了。」
說完,對著劉寧海努努嘴。
劉寧海雙手抱拳,連連告饒。
看著他們耍寶,梅瑾萱明白素晴的苦心,也承她的情,努力打起精神,看上去終於不再那麼死氣沉沉,她拍了下素晴的胳膊,氣聲嗔道:「幼稚!」
中午的陽光更好,風把天上的陰雲都吹散開。梅瑾萱三人並排走在這紅牆之中,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時光。那時她們雖然人微言輕處處受制,但相攜相伴,現在回想好像也沒那麼苦了。
梅瑾萱看著前方熟悉的路,多年來種種在眼前划過。
有還陪在身邊的人,也有早早離開的。她感覺自己在一架向前奔跑的馬車上,有人上車,就有人下車。而她,永不能停歇。
呼......
梅瑾萱重重呼出一口氣。她眼前開始旋轉,模糊,似乎攏上了一層白霧。在徹底陷入到無盡的黑暗前,她想:
真的好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