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清的幫忙並沒有很盡心盡力。
他只是「蒙住」了蛇女的眼睛,然後就靜靜等待蛇女從這種狀態中掙脫開來。
這事說到底是系統的事,他和系統的交情,只值這麼多——而且他幫忙是要回報的。
若真是虞幸的事,他反而不會這麼置身事外了,之前也有過很多次了不是嗎?
亦清知道虞幸一直覺得他和系統有一腿,雖然這是事實……但他和系統一向都是互相合作,利益交換,所以賬算的明明白白。
和虞幸、和破鏡小隊裡的某些藍毛有趣人類的相處,才是發自真心。
系統也知道他的態度,所以跟虞幸說亦清能拖延的時間,是一分鐘。
至於亦清本鬼,則淡定地飄蕩在原地,餘光好奇地觀察著溜到一邊去的虞幸,比起蛇女,還是虞幸更令他感興趣。
他很想探究關於虞幸的一切,不管是過去現在還是未來。
比如現在虞幸在想什麼?
把信號發給一個不夠信任的人,虞幸會不安嗎?還是說,其實虞幸很信任那位姓花的男人,只是言不由衷呢?
他正看著呢,組成球體的枝條忽然緩緩的散去了。
虞幸直起身,手上已經空無一物。
他轉頭,挑眉道:「你的視線太明顯了,我有這麼好看?」
且不說那強烈的存在感。
就說這處空間到處都是虞幸的枝條,每一根枝條都能充當他的眼睛,他其實看亦清看得清清楚楚。
亦清矜持:「如果把你的嘴縫起來,應該就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了。」
「嗤。」虞幸轉而看向懸在半空中一動不動的蛇女,「她現在聽不見我們說話嗎?」
亦清:「聽得見。」
「我只是蒙上了她的眼睛,可沒有捂住她的耳朵,你我的每一句交談,她應該都聽得一清二楚。」
只是無論怎麼尋找,都看不見和亦清說話的人。
「那她現在能動嗎,我趁這個時候攻擊她,有用麼?」
「有用,但她也能動。」亦清攤開扇子,無辜的說,「她現在因為看不見才選擇停下,你已經從她的世界消失了,可如果你主動觸碰,就相當於主動進入她的視線。」
換言之,虞幸打她一下就會重新被她看見。
還不如等一會兒再說呢。
蛇女的尾巴尖似乎動了動。
虞幸順著看過去,蛇尾越靠下的血色越濃厚,越往上的透明感越強,汩汩的血液在她透明的身體中流轉。
光屏消失了,沒了打光,她看起來愈發的墮落和邪惡。
虞幸盯著蛇女,感受著她越來越強大的氣息,沒有動彈,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直到某一刻。
攀升的氣息停止了。
從這一秒開始,虞幸再也沒有感覺到任何一絲血氣從看不見的遠方被傳輸到蛇女身體中。
六十秒。
五十九秒。
五十八秒。
蛇女開始掙扎。
或許是能看見東西了,她的尾巴靈活地遊動,也體現出自身的焦躁與陰森。
【你打算怎麼做?】
系統出聲了。
虞幸握住攝青夢境墨綠色的刀柄,閉眼感受了一下枝條們的狀態,然後道:「你別管我,快點把南水鎮融合了。」
先剝離掉蛇女的主場,才好殺。
外界的事交給花宿白,顯然花宿白完成的很好。
至此,他布下的兩枚暗棋都已經動用,一個堵死了蛇女用方宵威脅他的路,一個堵死了蛇女用祭壇提升能力的路。
接下來的事就全靠他自己了。
亦清腰間的珠子緩緩睜開了眼。
蛇女的眼睛也在同一時刻猛的張開,透著被戲耍的陰毒,瞬間鎖定了虞幸。
她一定也感受到了被阻斷的力量傳輸,從細微的動作來看已然是急了。
一恢復視線,她就決定捨棄空中的優勢,像著虞幸衝來,一眨眼便衝到了虞幸面前。
這一次,她的速度比之前都要快,幾乎連枝條都來不及阻擋。
虞幸又是一個閃躲,在與蛇女擦肩而過的同時,攝青夢境狠狠地扎進了她沒有鱗片覆蓋的腰部,霎時間,絲絲虛幻的鮮血飛濺。
蛇女吃痛,翻滾一圈,蛇尾卻也趁此機會迅速纏上了虞幸的腿。
「叮叮噹……」
虞幸穿的是越魚服,拉扯時,衣服上的鈴鐺飾品發出清脆的響聲,順帶因為質量不那麼過關而崩斷幾顆,滾落到地上。
枝條們立刻到位,在蛇女纏上虞幸的同時,也纏住了蛇女的身體部位,不論是脖子、雙臂,還是剛受過傷的腰部,全都被粗細不一的枝條狠狠拉扯住。
虞幸感受到蛇尾在自己身上亂動,應該是打算重新將他的腰束住,把他絞殺,他揚起嘴角,趁著纏繞還未完成,將匕首尖銳的刃狠狠地在她腰上捅了好幾下。
每一下都完全沒有留情。
蛇尾在收緊,匕首在穿刺,一人一蛇女仿佛丟棄了所有特殊的手段,回到了最原始的搏殺。
——當然不會是這樣。
枝條們趁機將蛇女固定住,有道是,選擇了近身的戰場,就要捨去遠處的靈活,這一回,蛇女絕對躲不掉枝條的攻擊了。
「噗嗤」幾聲。
無數根枝條前仆後繼的刺過來,蛇女想挪動上身閃躲,被虞幸拉住了頭髮。
虞幸眼中閃爍著瘋狂又興奮的神色,他的。左手先是拉住蛇女的長髮,而後借力前傾,直接抱住了蛇女龐大的身軀。
詛咒之力的黑線從手臂開始蔓延,讓他可以直接接觸到不完全屍體的事物,他觸摸到了蛇女光滑的皮膚,冰冷滑膩,又帶著一絲人類女性才有的柔軟。
蛇女大他好幾圈,儘管他也是比較大隻的男人,雙手合抱也只勉強能扣住蛇女的腰。
那顫動的峰巒就在虞幸的臉旁邊,蛇女不在乎這些,虞幸卻不想碰。
他稍稍後撤避開了軟肉,馬上用一根枝條在自己的臉和蛇女的胸之間橫插一腳,隔出安全距離,然後就感覺背後一疼。
他的「投懷送抱」顯然某種程度上正合蛇女的意,蛇女手爪鋒利,狠狠刺入了虞幸的後背,並且以極大的力氣抓撓著,像是要把他整個人從中間撕成兩半。
若是患上一個普通人,面對這種劇痛,恐怕已經痛昏過去。
可對虞幸來說,這才哪兒到哪兒?
他的匕首也再次扎進了蛇女的脊柱,這次,他真切的感覺到匕首碰到了一個堅硬的阻礙,然後切斷了那個阻礙。
蛇女哀嚎一聲。
虞幸背後湧出鮮血,血液中也瀰漫著一絲絲若有若無的黑霧,在蛇女將之吸收之前,便融入了周圍濃郁的霧氣中,沒有給她一點兒機會。
他舔了舔唇,調笑道:「來點兒更刺激的?」
蛇女張開大嘴,鋒利的牙齒就要朝虞幸的頭咬下來。
同一時間,已經做好準備的枝條,猛的從四面八方穿刺過來。
那氣勢,那範圍,就是奔著將蛇女穿成篩子去的。
蛇女本可以閃躲。
但——
她還被虞幸抱著。
枝條狠狠的插進肉里,從蛇女的後背穿過前胸,從蛇女的腰穿過肚臍,從蛇女的脖子穿過咽喉,從蛇女的天靈蓋扎進腦髓。
枝條的動勢太強,能做到這一步,自然停不下來,也只有不停下,才能讓蛇女傷得徹底。
和蛇女幾乎沒有縫隙的虞幸……
同樣被自己的枝條穿透。
劇痛從四面八方襲來,與之相比,蛇女力道漸弱的爪子根本不算什麼。
自殺式的攻擊讓蛇女一時之間沒有任何應對辦法,她像個糖葫蘆一樣被串著,雖然沒到重傷瀕死的程度,但行動力大打折扣。
她瞪著一雙蛇瞳,不能理解地艱難地低頭。
她只看到一張蒼白,卻好似有著無盡吸引力的驚人的臉。
那張人類的臉分明也在被痛苦侵蝕,眉心不自覺微蹙,眼裡卻沒有半點退縮,只剩下灼熱的戰意。
被血染紅的唇角揚起弧度,比起平日裡各種偽裝的他,這樣瘋狂的模樣好像才是真正的他。
撕去了偽裝,所以更加吸引人。
他就像一個……
美麗的怪物。
是的,蛇女現在反過來覺得,這不是人類,他才是怪物。
真是荒謬,她正與他經歷生死之戰,卻會在此時覺得對方美麗。
這種美無關種族,而是一種靈魂上的震顫。
蛇女本該怒目相視,此時卻莫名的呆滯下來,看上去蠢蠢的。
「美麗怪物」笑了,先是從喉嚨里滾出悶悶的笑聲,然後笑聲越來越大,逐漸化為不加掩飾的猖狂笑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遠處,只想看戲的亦清眉頭微皺。
這畫面在他這個旁觀者看來過於詭異。
從看不見的黑霧裡伸出無數尖刺一樣粗大的枝條,洞穿了位於最中間的血肉之軀。
幽幽的光芒不知從何而來,讓蛇女和虞幸如同剪影一般,失去色采,卻加深了輪廓。
二者一動不動,宛如亘古的雕像,其中一枚雕像卻仰著臉,暢快地笑著。
是瘋子嗎?是魔鬼嗎?
是怪物嗎?
偶爾有幾滴血液順著這條墜落到地上,開出血花,但沒人會在意。
如果這裡有觀眾,沒人會捨得將視線從虞幸身上移開的。
那是一種……靈魂上的壓制。
想要關注,想要追尋,甚至想要膜拜。
即使是他這種千年的老鬼也心生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覺,好像繼續看下去,就會永遠的陷入名為虞幸的深淵之中。
亦清頭一次主動垂下了目光。
雖然虞幸很有趣,但他只想當一個觀察者,並不想變成類似信徒的東西。
誰也沒法解釋魅力這種抽象概念究竟該怎麼定義,亦清不得不承認,虞幸的魅力永遠在自毀傷敵的時候達到無人企及的高峰。
也對,好像一直是這樣的。
他經常疑惑於虞幸還有哪些底牌,現在卻忽然有了一個明確的概念。
不管敵人有多強,只要虞幸還沒有用自己的命拉敵人一起去死,那就說明他尚有餘力,從容不迫。
毀滅自己的同時,毀滅他人,這才是虞幸真正的戰鬥方式。
亦清偶爾會聽卡洛斯吐槽這一點,通常,趙謀會一臉無奈的應和,共同吐槽,而沙發上的趙一酒看似不參與話題,卻總是抿緊唇角,眼底浮現出一絲不甘。
那時候的亦清無所謂,只覺得人類矯情,因為虞幸根本不會死啊,以命換命又怎麼樣呢?何必做這些無謂的擔憂。
直到現在,亦清懂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懂了什麼,只知道自己好像理解了其他人的感受。
太瘋狂的人,終究會燃儘自己的。
他的臉上不知不覺失去了從容的笑意,虞幸笑得越大聲,他的臉色越冷。
幾秒後,亦清調整好思緒,重新抬頭,打算上去把人和蛇女分開,並且告訴虞幸,不必為了系統做到這個地步。
大不了,大不了還是他來……他有辦法弄死蛇女,而且他也不算吃虧,等到一切結束,他還能狠狠敲系統一筆。
青色的身影動了,水晶配飾發出空靈的脆響,在這寂靜的、只有笑聲迴蕩的混亂空間裡,宛若最後的清明。
殊不知,虞幸笑得暢快,枝條無能狂叫。
【啊啊啊,我殺了主腦,我殺了主腦!】
【我看到了!她推了熹娘娘!她推了熹娘娘!】
【?】
【傻逼,主腦瘋了你也瘋了?把甄嬛傳移出腦子裡啊!】
【可是主腦的血好美味,我嘗到了……】
【這條蛇的味道也不錯,好飽,我好久沒吃這麼飽了……】
枝條們一開始陷入了混亂,越往後,就越統一。
【好美味,還想吃。】
【好美味,但是我好飽,吃不下了。】
【我還想吃,我可以把主腦吃掉嗎?】
【想吃掉主腦,想吃掉主腦……】
【想吃掉主腦!】
越來越統一的意志走向了危險的反噬,這說明虞幸的潛意識也在受到這個能力的反撲。
他實在是有些使用過頭了。
精神的疲憊與亢奮同時席捲而來,對細微的控制力便會下降。
誰也說不準,究竟是他自己想笑,還是自覺有機會反殺主人的「舌頭」想笑。
就在枝條們越鬧越凶時,有一個微弱卻不屑的聲音從某根枝條上響起。
【就憑你們?】
【再不懂事,以後主腦就只召喚我一個出去,你們都會被主腦殺掉,畫一些聽話的來。】
枝條們瞬間噤聲。
這些事的發生不過一瞬間,亦清才飄到半路,虞幸的潛意識鎮壓了那些暴動的能量,笑容也收斂些許。
他伸出擁有刺目紅色印記的舌尖,舔了舔滲出的鮮血,鐵鏽的味道如同宴會上的美味蛋糕,讓他本就愉悅的心情更佳快樂。
他感受到了亦清的接近,在亦清的袖子拂過他肩膀的同時,他也收回了握著匕首的手,如同有所預料一般按住了亦清。
實打實地按住了。
經過這場酣暢淋漓的對力量的使用,詛咒之力似乎又有進化,黑色的樹形紋路覆蓋在他的手背上,竟讓他直接觸碰到了亦清未化做實體的靈魂。
明明身上全是血洞,任誰看上去都命不久矣。
他卻仍有餘力的轉過頭,反過來安撫有些驚訝的亦清:「不用擔心,我沒失控。」
瘋子令人畏懼。
清醒的瘋子卻讓人仰慕。
亦清又一次有了垂眸的衝動,這一次他忍住了,刻意做出沒好氣的語氣:「一定要這樣嗎?」
「沒有勉強,是我喜歡這樣。」虞幸咧開嘴,透出比怪物更強的詭異感,枝條在他的操控下緩緩抽出他的身體,露出千瘡百孔的血洞。
那些血洞,竟然肉眼可見在修復。
或許他沒有在意,但亦清看到了,所有的枝條都撤出了虞幸的身體,他卻沒有下落,而是懸在半空。
一點借力都沒有的懸在半空,就像……就像他這隻攝青鬼一樣。
虞幸的瞳孔溢出幽藍的光,這一次不再是暗光,而是黑暗中璀璨的色彩。
亦清信不了他一點。
他感覺虞幸從頭到尾都有種已經在失控邊緣的恐怖感,此時的異化就是一種信號。
直覺告訴他,絕不能繼續下去。
繼續下去的話,虞幸會變得很強很強,可是,或許也不再是他自己了。
真離譜,這種高興了就變強的力量到底是什麼原理啊?虞幸根本就是個沒有信仰的人,那些玄之又玄的提升,到底是從何而來?
難道真的都是虞幸自身的潛力嗎?
亦清短暫分神,就聽見虞幸又搞事了。
虞幸把頭扭回去,一邊下意識用手捂著胸腔處沒有完全恢復的傷口,一邊直視著氣勢已經弱下不少的蛇女,笑道:「我詛咒你。」
「我詛咒你行銷神散,詛咒你再也沒有思考的能力,詛咒你這個小偷,就此終結,我詛咒你……」
聽起來是很惡毒的詛咒。
更惡毒的是,虞幸舌尖閃爍,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種規則正在降臨。
詛咒,好像馬上就要成立了。
蛇女瞳孔緊縮,極度的危險感籠罩而來。
不同於樹樹枝的攻擊,規則層面的東西永遠是所有邪神分身都害怕的存在。
可惡的規則。
「規則」甚至能困住邪神,那時所有存在都說不清的,不知究竟從何而來的力量。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蛇女動了,她借著巨力甩開虞幸的禁錮,鬆開尾巴,往反方向後撤,甚至顧不上有一些方向的枝條在她身體裡越扎越深。
滿身的傷口都沒有即將降臨的規則給她帶來的恐慌更大。
這一刻,她好像沒了任何優勢,她從來沒有如此畏懼過一個人類,不,是一個怪物。
虞幸看著她逃離,並沒有動,有一種她逃不掉的從容。
看上去好像是好事,因為蛇女要是沒了戰意,就已經輸了一大半。
但是。
亦清心中警鈴大作。
身為一直待在虞幸身邊的鬼,他自然知道虞幸的舌頭有多恐怖,平時隨便說一句話就有可能觸動命運,讓厄運成真。
這是虞幸第一次正兒八經的詛咒什麼人。
可是,一旦這種詛咒成立,代價會很大,非常大。
虞幸已經在異化的邊緣了,不能再承受舌頭給出的代價了!
而且虞幸一開始絕對沒有這樣的打算,這不在虞幸的計劃之中,只是因為異化,才讓虞幸肆無忌憚地這樣使用力量。
如果處於清醒之中,虞幸肯定不會這樣做的。
亦清沒什麼想法,直接上手,捂住了虞幸的嘴,準備物理打斷。
虞幸一愣。
他的亢奮還沒有熄滅,久違的疼痛使他異常清醒,意識仿佛都升到了另一個維度,他很難形容此刻的感受,就好像,從人,變成了神。
可是堵住他嘴的那隻冰涼的蒼白的手掌,把他從通往「神」的那條路拉了回來。
他的精神仿佛在下墜。
一直墜落到熟悉的地方。
他眼中的幽光黯淡些許,詛咒沒有說完,不上不下的停住了。
虞幸有些不解地回望亦清,他發現亦清很嚴肅。
「唔唔的唔唔唔共。」(我真的沒有失控)
「閉嘴吧,小祖宗。」亦清感覺自己一隻鬼都要流汗了,他避免和虞幸對視,深青色的眼瞳盯著虞幸心臟處的血洞看。
這人一直很能忍疼,要害被攻擊也可以活很久,他還記得在攝青酒吧,這傢伙被一個紅衣厲鬼用五指洞穿了天靈蓋。
可是那時候,虞幸很快就顯示出了虛弱,還是和趙一酒配合著幹掉紅衣厲鬼的。
現在,虞幸連一點不適感都沒有了嗎?
這可不對勁,必須把這種情況扭轉回來。
「你別這麼興奮了。」亦清見他沒有繼續說詛咒,鬆開了手。
他很想用一盆涼水往虞幸身上潑,可是條件不允許,他只能用青煙的陰冷給虞幸降降溫。
虞幸:「還好吧,也沒有很興奮,你在擔心什麼?」
亦清眉頭又皺了起來,他思考兩秒,眼睛一亮。
「你認真想想,真的沒有很興奮?難道不是因為這裡沒人看管你,你就放飛自我了?」
現代化的詞彙並不常出現在亦清口中,他已經很努力了。
在說話的同時,他悄悄打開扇子給虞幸扇風降溫:「你知道這裡直播間打不開,就這樣玩嗎?」
「如果趙一酒他們,現在其實能看得見你呢?你猜他們會想什麼?」
虞幸臉上肆意又輕鬆的笑容逐漸凝結。
「你要是再不收斂一下,等我們回去,我會原原本本的把你的表現告訴他。」亦清觀察著虞幸,改動了一下措辭,「告訴他們所有人。」
「趙謀尚且會找方法給你看腦子,曲銜青或許還會理解你,卡洛斯只會旁敲側擊的試探你,可是你猜,趙一酒呢?」
「那個小孩又要自我否認了,『哎呀呀,我們的隊長根本不想和我們長久的待下去,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也不在乎我們的心情。』」
亦清的語氣學的一點也不像,虞幸跟著他的話想,趙一酒只會默默地坐在黑暗裡,像一隻被遺棄的貓。
心裡嘀嘀咕咕,表面上卻不顯出來,或許以後都不會表現出來了。
因為其實,趙一酒這種沉默又孤僻的人,也已經很勇敢的表達過對這種事的恐懼。
就像在陰陽長廊里。
如果那樣的懇求都沒有作用,或許,趙一酒會放棄,會失望,會順其自然,會覺得「算了,就這樣吧,我也沒資格對虞幸的選擇指手畫腳」,然後陷入情緒低谷。
虞幸甩了甩頭。
他有點清醒了。
說起來,也是他太了解那個小孩的鍋,亦清只是提醒一下,他就幾乎在腦子裡模擬出了後續的發展,就連趙一酒的表情都想像到了。
他不能這樣,他不是好人,但也不是人渣。
他總不能,一遍遍對趙一酒說「放心」,「你可以適當的依靠別人,別什麼事都自己憋著啊」之後,又食言吧。
他瘋了一了百了,那他從一開始就不該招惹趙一酒。
還有趙謀。
還有卡洛斯。
也不該養曲銜青和祝嫣。
他把伶人這種程度的危險帶到了他們身邊,總該負責的。
虞幸的思緒就這麼一路飄飛,越走越遠。
亦清看他失神,瞧瞧偏過頭鬆了口氣,心想,這還真是個炸藥桶,一旦沒人看著,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自己把自己點燃了。
所以出去以後要不要告訴破鏡的其他人呢?
「別說。」虞幸忽然道。
他像是完全洞悉了亦清在想什麼,語氣低落下去,也沉靜了下去:「別告訴他們。」
他眼中異樣的藍光徹底消失,只留下常規的幽藍色。
那些蠢蠢欲動的枝條們也像焉了一樣趴下去,乖得不行。
亦清一看就知道,這是真冷靜下來了,不由得嘖嘖兩聲。
他一個堂堂攝青鬼主動捂嘴都沒用,一提別人反而有用了,跟特效藥一樣藥到病除?
嘖嘖嘖。
嘖嘖嘖嘖。
玉骨扇折起來,狠狠戳在了虞幸身上的一個血洞上:「你欠我一次。」
「嘶——」虞幸疼得倒吸一口涼氣,他後知後覺得發現,自己在疼。
渾身都疼。
腦子也暈暈的。
冷卻下來的詛咒之力不再像沸水一樣翻騰,溫和了不少,黑色紋路爬到傷口們周圍,像針線一樣縫合,加速癒合。
系統在他腦子裡說。
【我已經完成了融合,剛剛叫你,你沒理會,我還以為你已經變成不可逆的鬼物了。】
墮落線時常有這種煩惱,一旦過了人格異化度的臨界點,他們就會無法逆轉的成為鬼物,站到推演者的對立面。
按照道理說,虞幸一個異化線,暫時沒有這種煩惱。
可是虞幸不是正常人,他的異化度早早就過了臨界點,系統也無法判斷它到底是什麼,所以,才會根據他的日常行為處事,把他歸類在異化線中。
【如果你今天變成鬼物,我會覺得很可惜。】
系統的女聲好像不帶任何語氣,又好像真的表達出了一種名為可惜的情緒。
虞幸看了一眼時間。
那五十幾秒早就過了。
蛇女隱藏到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中,那裡一半是他的詛咒黑霧,一半是無形無色的認知扭曲。
可以說,蛇女的行蹤在他腦子裡時隱時現,總之還在這個集裝箱空間裡,因為集裝箱的大門會發出巨大的嘎吱聲,她要是想出去,一定會被發現。
虞幸長出一口氣,召出一根枝條踩在腳下。
剛才他莫名浮在空中,好像是他的意識逐漸升高的時候的事。
反應過來後,他其實就有點騎虎難下,感覺稍微動一動都會打破目前的平衡,直接摔到地上。
還是腳下踩著東西比較安心。
他殘破的心臟劇烈地跳動,無視了系統,對亦清說:「嗯,欠你一次。」
「所以現在打算怎麼做?要不乾脆我來殺她,回去之後你給我燒點好吃的,就你們上次吃的那個名為火鍋的東西,要放辣。」亦清狀似無意地說。
虞幸捂著嘴咳嗽了幾聲,搖搖頭。
他略長的頭髮凌亂蓬鬆還染著血,終於又有了一些以前那虛弱的模樣。
「花宿白解決了祭壇,蛇女為了逃避剛才的詛咒規則,又用了很多力量,她和我一樣,撐不了多久了。」
亦清:「你還知道你撐不了多久了?」
「沒辦法,這就是清醒的代價。」虞幸還有心情開玩笑。
如果異化,那他可以撐很久,撐到永遠也不是不行。
如果清醒,他就還是他,詛咒之力有用到衰竭的時候,他的軀殼也有承受不住的時候。
大不了死一次——
和放棄治療的異化相比,可以重生的死亡已經在破鏡小隊的接受範圍內了。
亦清冷哼一聲。
虞幸知道剛才亦清是真的在關心他,有一說一,那飄蕩的水晶鈴聲真的很好聽,如同洗滌。
他略感心虛,嘴巴也甜起來,對亦清笑:「蛇女沒有底牌,但我還有你,所以我占上風。」
亦清又冷哼一聲,這次用扇子遮住了自己的半張臉。
反正這意思就是,他還是想自己解決蛇女咯?
本來緊巴巴的時間,被虞幸突如其來的爆發弄的好像從容了不少,嗤,也不知道這接近異化的一次,之後要有多大的後遺症。
罷了罷了,總歸是虞幸受罪,他操個什麼心?
攝青鬼不再言語,默默退開,回歸了觀察者的角色。
他看著虞幸收攏了瀰漫得到處都是的詛咒之力,只留下某個角落。
那裡是蛇女的藏身之地。
蛇女的戰鬥力沒得說,但她最大的優勢還是認知扭曲。
可虞幸對認知扭曲的抗性還在逐步增強,相當於最開始就廢了蛇女最強的手段,蛇女也在見到了千結烙印的瞬間清楚了這件事,因此一直以肉體與虞幸搏殺。
然而她廢不了虞幸的詛咒之力。
剛才在枝條的攻擊下受了傷,雖不致命,但心靈上的震撼足夠明顯,後方的力量來源又沒了,現在想必是心態已崩。
對付一個已然沒有鬥志的蛇人鬼物,只要虞幸的身體不先一步崩塌,那就已然是瓮中捉鱉。
虞幸用枝條把那一處圍困起來,察覺到蛇女又想反抗,甚至想偷襲,他目光暗了暗,找準時機用攝青夢境扎穿了蛇女的額頭。
攝青夢境自帶的祭品能力有兩個,一個是住著攝青鬼,另一個是他不常運用到的能力——
每命中一次目標,都會隨機觸發「孤獨」、「淡漠」、「希望」和「噩」其中的一種情緒,如果主動選擇效果,使用過後,虞幸會陷入眩暈。
因為蛇女的位格較高,天生具有壓制攝青夢境之前的所有攻擊都沒能觸發這個效果。
這一次卻不同了。
蛇女心態已經處於弱勢,虞幸刺入她額頭的時候,效果觸發。
【本次攻擊觸發「噩」】
不知是不是系統在幫他作弊,在四種情緒之中,虞幸精準觸發了他現在最想要的那一個。
這個「噩」,指的是噩耗的噩。
這能讓本就崩的心態更加碎裂,放大獵物最壞的心境,讓獵物崩潰。
蛇女現在就要崩潰了。
從高高在上的南水鎮掌控者,到得知自己被欺騙。
再到驚恐的發現欺騙自己的人類擁有著能與她匹敵的力量。
然後,邪神們的偏心又是重重一擊。
她所擁有的一切都在消逝,原本她想要的就是一個方家血脈,幫助他穩固南水鎮,現在,南水鎮穩固不了了。
她的神樹也死了。
馬上她自己的命都要沒有了。
身為千結的邪神分身,她本可以活得長長久久,哪怕糾結起來她其實是一個鬼物,那也是可與這方世界同壽的鬼物。
她只是想擁有一個自己的世界,即便為此殺了那麼多人又怎麼樣呢?
人生苦短,在她這種高位存在看來,人類不過是低等的生物。
他們的邪神本體也是這樣想的,在陰陽城裡,恐怕人類也只是供邪神取樂的傀儡罷了吧?
而現在,她漫長的生命就這樣突兀的到了頭?
對面的人不是人,而是披著人皮的怪物,是連她都無法理解的存在。
這怪物身上甚至有千結的支持,而她,她孤立無援。
好像從「方幸」出現在南水鎮的這一刻開始,一切就已經註定,她的高高在上像個笑話,她的掙扎也徒增笑料。
地位逆轉,她才是那個怪物的玩具。
蛇女越想越eo,緊繃的身體逐漸軟化,抵抗之心越來越淡。
攝青夢境正在發揮作用,給了她一場永不散去的噩夢。
如果【祂】在,可能會覺得很親切,因為這虞幸在對蛇女做的,就是精神污染的一種。
【祂】的力量無處不在,就像醫生說的,其實每一個人類都有邪神信徒的潛質,尤其是【祂】,當緣分到了,一個人可以毫無徵兆的變成【祂】的信徒。
比如明珠。
虞幸剛才的情況,也在向【祂】靠攏,只不過本身擁有著詛咒之力,才沒有在異化的時候看到【祂】。
可他確確實實正在對蛇女施加精神污染,一種很嚴重的精神污染,這種污染能讓蛇女自我瓦解,又在力量本源的對衝下失去成為【祂】信徒的資格,直接消融。
虞幸抬頭看了看上方的黑暗。
是時候了。
他準確找到了集裝箱的大門,用枝條衝破鐵質門扉。
刷——
光明瞬間滲透進來。
異度空間開始碎裂,像教堂的百葉窗一樣,被裂痕分割成一塊一塊,最終承受不住,轟然炸開。
日光照射下來。
蛇女眯著眼睛,恍惚地抬頭。
她也有三個多月沒見過太陽了。
這是她夢寐以求的陽光,她曾想,新的方家血脈來了之後,南水鎮就能重現光明,重新融入這個人間。
可現在有太陽,她的人間卻不見了。
她迷茫地轉頭,原本被寒冰覆蓋的港口已經恢復了正常,不過,那些被冰包裹的行人也沒有了。
港口空空蕩蕩,除了水,只剩下土地。
土地上,只有一個碎成幾瓣的鐵皮集裝箱。
這裡被系統進化了,所有源自於「書」中故事的存在,都隨著書的消失而被抹去。
沒有港口,沒有被寫出來的人。
南水鎮也一樣。
破破爛爛的鎮子是很多年前的模樣,低矮的小平房,房子的牆殼脫落,路上還是青石板。
現代化的設施一個不剩,空空蕩蕩的,連一個活人也沒有。
這才是在方德明拿到那本書之前,南水鎮真正的模樣。
甚至因為他引發的那場大雪,所有最初的活動鎮民,也都已經死了。
整個鎮上,唯一還有呼吸氣息的,只有建立在偏僻處的方府,以及沒有在南水鎮的動盪中死亡的「旅行團旅人」。
蛇女只看了一眼,就心痛到無以復加。
她的額頭還插著匕首,蛇瞳逐漸渙散,失去了所有力氣,摔在地上,啪嘰一聲。
無數種力量開始侵蝕她。
她也不知道是哪些力量在趁機吞噬她,可能有鬼沉的,有【祂】的,有靈的,有書的,甚至有千結本體的。
她不想反抗了。
半透明的身軀褪去血色,從尾巴開始,如同被風化了一樣,化為點點菸沙。
「你贏了,方幸。」
趁著頭顱還在,蛇女懨懨地說。
虞幸和她一樣的跌坐地,不過他完全是累的。
即使沒有主動選擇攝青夢境的能力,他的身軀也已經在過度使用力量後到達了極限。
已經被治癒的差不多的血洞還發著疼,身體就又浮現出大面積的皸裂,那些裂紋幾乎沿著詛咒之類的黑紋蔓延,細細密密的。
媽的,累得想死。
但他起碼還有力氣再刺激一下蛇女。
虞幸笑出聲,這次的笑聲只是有些頑劣,並不沾染瘋狂。
他說:「告訴你個秘密。」
蛇女沒什麼興趣地看他一眼。
虞幸笑嘻嘻:「其實我姓虞。」
亦清在旁邊,看他犯賤,終於完全放下心來。
是了,這才是虞幸平時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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