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龍錫、王洽等人都在言辭中留有餘地,可不象袁督師,張口就是大言不慚、大話連篇,終於是活生生把自己逼到了死路上。
比如「五年平遼」,比如「必不令建虜越薊州一步」,不吹牛好象就不會說話一般。
這一次也是一樣,袁督師信誓旦旦地保證哈喇沁諸部得到糧食,感恩戴德,必不會叛明投金。
崇禎從龍椅中站起身,在殿內來回踱步,思考半晌,終於站定了腳步。
朕是英明神武之君,自然也不會看錯臣子。
袁崇煥定是不知道束不的部投靠建虜的事情,或者是被束不的部欺騙,抑或者是束不的部投靠建虜是違心之舉,還是心向大明。
崇禎給袁崇煥想了數個理由,不僅是為袁崇煥開脫,更是在潛意識不承認自己無識人之明。
朕簡拔袁崇煥,恩遇無以復加,袁崇煥定不會辜恩負義,託付不效。五年平遼,袁崇煥定然能夠完成,以慰朕心。
崇禎又反覆安慰著自己,以求甩開對袁崇煥的疑慮。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是明君,不能以微暇而求全責備。
崇禎重新回到龍椅中坐下,提筆給袁崇煥再寫回復,依然是慰勉有加,全部希望又寄托在「五年平遼」的袁崇煥身上。
不肯認錯,總要找理由為自己辯護開脫;沒有擔當,總要別人為自己的錯誤背鍋負罪……
這就是崇禎,自詡明君,無比勤勞辛苦,把大明推向滅亡的皇帝。
…………………
不管毛文龍的彈劾,以及袁崇煥的反擊,到底是誰勝誰負,郭大靖並不太放在心上。
按照他的預測,多半是不分勝負,在朝廷的沉默中,輿論會漸漸平息下去。
這主要取決於崇禎的態度,降罪於他寄予厚望的五年平遼的「名將」,顯然是不可能的。
或者說,賣糧給哈喇沁部,在哈喇沁部沒有導奴入關前,這個罪名還不足以把袁崇煥拉下馬。
同樣的,毛文龍因為東江鎮的戰功,以及僻處海外的有利條件,朝廷也是不敢輕易處置。
就這麼胡混過去,但隱患已經種下。袁崇煥對於哈喇沁部忠明的保證,已經讓他掉進了大坑,只等用事實打他的嘴巴,並使皇帝震怒。
與袁崇煥的決裂,不僅劃清了界線,將來袁崇煥獲罪,已經與毛文龍,與東江鎮無關。
另外一個目的則是拖延時間,使得袁崇煥想再找東江鎮的麻煩,再來謀害毛文龍,已經來不及了。
九月,帶著金秋收穫的喜悅,姍姍而來。
即便是大戰已經近在眼前,也擋不住東江鎮軍民的熱情。包括毛文龍和郭大靖,也關注於今年的收成,那是東江鎮發展壯大的根本所在。
普通百姓更是如此,辛苦勞作一年,幾乎每天都在期盼著收穫。那是養家餬口,是不受飢餓的保障。
土地被刨開,土豆被挖出,排在地壟里,長長的一溜,滿滿的收穫,看著就令人心中歡喜。
張膀已經甩掉了外衣,只穿著短袖的褂子,幹得滿頭是汗,臉上卻始終是發自內心的歡快笑容。
妻子挎著籃子,一趟一趟地把土豆運到地旁的板車上,也是汗流浹背,卻似不覺疲累,腳步還是那麼輕快。
小妹在遠處的大樹下,照顧著已經能蹣跚走路的小娃娃,不時發出咯咯的笑聲。
這笑聲那麼開心,那麼無憂無慮,感染了張膀和妻子,不時笑著望向小妹和孩子。
「你快歇歇,刨完我用麻袋,幾趟就全裝走了。」張膀心疼地提醒著擦汗的妻子,抓過肩上的布巾,在臉上抹了一把。
妻子笑著搖搖頭,說道:「我還不累呢,把這一壟收完了,咱們就回家吃飯歇著。」
張膀「嗯」了一聲,低下頭愈發賣力地刨土挖掘。動作看似用力,但卻很有技巧,落地挖出,卻很少傷到土豆。
每一顆土豆,對於付出辛苦的農人來說,都是寶貴的,都是付出汗水的回報。顆粒歸倉,對於農人來說,已經是烙在心裡的執念。
「今年的收成照去年要差一些。」妻子一邊往籃子裡撿拾著土豆,一邊開口說道:「好在種的田地多,又是按收成繳賦稅,剩下的還是比去年出不少。」
張膀用力點著頭,說道:「今年荒旱,抗災自救到這程度,已經很出人意料了。」
「明年應該是個好年景。」妻子憧憬著,也有著歷朝歷代無數農人積累的經驗,傳承至今的判斷。
一年好一年壞,這並不十分確定,但相比於西北中原的持續災害,遼東似乎還要特殊一些。主要是寒冷的溫度,導致了糧食的大幅減產,甚至是絕收。
而且,建虜光靠入關劫掠的糧食,是絕對不能支撐太久的。強擄來的幾十萬,甚至是上百萬的漢人,他們耕種勞作,才是建虜能夠生存下去的根本。
說白了,在小冰河期,遼東也是能種糧食的,只是常規作物在低溫條件下,產量不高而已。
得出這樣的判斷很容易,想想更北面的蒙古諸部和俄國,以及與遼東自然條件相仿的朝鮮,不都挺過了小冰河的大災害。
所以,把明朝的滅亡歸究到天災,那是不科學,也是不正確的。儘管,這是其中的一個原因,但卻不是最主要的。
張膀嘿嘿笑著點頭,說道:「今年也很不錯啊!俺盤算著,過年給你扯塊布,做件衣服。那種帶花的青布,穿在身上多好看。」
妻子的臉紅了一下,抿著嘴角說道:「還是給小妹添件衣服吧,我的縫補一下也不寒磣。」
都是差不多的家境,衣服上有補丁再正常不過,誰也不嫌乎誰,倒是少了很多社會矛盾。
「兩個都做,都有。」張膀又揮起了鍬,鼻子有些發酸。
為有個好妻子,能與自己同甘共苦,不離不棄,自己的虧欠實在是太多。
妻子並不知道丈夫差點淚目,依然邊說著話,邊撿拾搬運著收穫的土豆。今年還種了玉米和黑麥,交完官府的賦稅,吃喝也是不用愁了。
家底是攢了點,儘管不多,但卻讓人看到希望,看到奔頭兒。
明年除了種地,再賒幾隻羊來養,或買幾隻小雞小鴨,日子會更好,一年比一年好,一定是這樣的。
張膀很快就把土豆起完,拿過麻袋裝好,兩三趟就運到了車上。
他笑著招呼小妹,把小娃抱來坐在車上,夫妻二人拉著車,一路說笑著向家裡走去。
太陽已經西斜,將人和車的影子拉得很長,伴著咯咯的孩童的清脆笑聲,車輪轔轔,如同有節奏的音樂般悅耳。
………………
咯吱、咯吱,陳老實挑著擔子,扁擔一顫一顫,隨著他的腳步,發出如同伴奏的聲音。
妻子正在院中忙碌著,焦黃的玉米、紅色的辣椒一串串地掛在牆上,臉上洋溢著歡喜的神色。
聽到那熟悉的聲音,妻子趕忙停下手中的活兒,趕過去打開籬笆門,迎著丈夫進來。
「嘿,一百來斤土豆,還真不輕。」陳老實放下擔子,笑著說道:「過幾天還有糧食運來呢!」
作為後來的移民,陳老實夫妻二人在復州的村屯落戶定居,時令過了,只能種上各種蔬菜等短時作物。
官府也考慮到了這種情況,畢竟逃出的剃頭遼人始終不斷,給他們安排活計兒,儘快地創造價值,儘快地自食其力才算是安置妥當。
大片土地種出的蔬菜一部分自己吃,一部分供應軍隊,一部分運到金州,換土豆、玉米,以及其它的糧食。
也就是說,陳老實這一批移民,付出了勞動和辛苦,儘管種的都是蔬菜、苜蓿、花生等作物,但通過官府調劑,和種糧食也是差不多的。
對於官府來說,只要移民有活兒干,那就不白養。甚至於,官府所給的,並沒有百姓們創造的價值高。
沒錯,說得不好聽的話,就是剝削。但能讓老百姓吃飽飯,老百姓就感恩戴德,根本不會考慮什麼對等價值,在意什麼剝削壓榨。
就象陳老實夫婦,現在就覺得是在過天堂般的好日,儘管他們不知道天堂是什麼。
有吃有喝,有房住有活兒干,天天過得很充實,也不再是家徒四壁,一件件家什慢慢地都添置。
有桌有凳,有缸有瓮有窖,越來越象家的樣子。日子雖然不算富裕,可也是越過越安心。
妻子幫著男人把東西歸置好,心中高興,還不忘提醒道:「鹽還要買一些,把鹹菜都醃好,能吃到明年呢!」
陳老實連連點頭,說道:「沒忘呢!說是這幾天就能運到,各家都在用鹽,一時緊張。」
「不是很著急,咱們村離鹽場也近。」妻子笑著說道:「今晚吃貼餅子,喝糊糊粥,再拌個土豆絲。」
「成,成。」陳老實呵呵笑著,說道:「這可是頂好的飯菜,別忘了加辣椒啊!」
「忘不了的。餅子也多貼些,過兩天你不是要參加民兵拉練嘛!」妻子笑著點頭應承,抱柴生火,開始忙活起來。
新的家,新的村,新的生活,還包括新的生活習慣。
玉米、土豆,還有辣椒,對新到的遼民都是陌生的,但在旁人的幫助指點下,很快就熟悉起來。
土豆長芽不能吃,玉米可以磨碎成碴子和粉面,煮粥或做餅子。特別是辣椒,在少油少葷腥的情況下,提味下飯,很快就受到百姓們的喜愛。
辣椒還能醃鹹菜,去年年底從軍隊中便開始出現,據說還是郭將軍的奇思妙想,做出的辣白菜、辣蘿蔔,味道極好。
從軍隊傳到民間,並不只是味道好,還有種植面積的大幅增加,使得辣椒可以普及而食用。
不僅僅是復州大範圍的種植,還有百姓家的田地,也要劃出一小塊地種植白菜蘿蔔,以及辣椒。
妻子在做飯,陳老實也不閒著。這是自己的家,與別人家相比,還差了不少,可很多家什是能通過自己的手因陋就簡地造出來的。
還有參加民兵拉練需要的裝備,弩弓和箭是發下來了,可身上還缺那種填充木板的簡易甲冑。
陳老實找了幾塊比較厚的木板,仔細地量了尺寸,開始鋸成一個個方塊。
他做得很認真,邊角也要打磨一下,除了不想在民兵們讓人瞧不起,更要守官府的規矩。
…………………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如果能夠簡化精煉,郭大靖覺得「民以食為天」就夠了。
老百姓能夠填飽肚子,也不用說什麼禮節榮辱,肯定沒有多少人會作奸犯科,會老老實實地過日子。
但當飢餓得令人發狂發瘋時,你也不用什麼大義名分的說教,根本沒用。
崇禎不知道飢餓的滋味,不會明白這個道理。官員們也是如此,也就不在乎百姓的生活。
在崇禎看來,這些老百姓是不識大義的愚民暴民。在國家困難的時候,怎麼就不能先犧牲一下,多交點賦稅,少鬧點事情。
而對於郭大靖,他清楚地知道東江鎮要自力更生,要發展壯大,就離不開最底層百姓的辛苦付出。
要保障這個根本,就是讓老百姓能吃飽飯,心裡有著嚮往和希望,覺得日子有奔頭兒。
要做到這一點,其實也不是太難。崇禎也能夠做到,甚至不用他攪盡腦汁地去想出來。
其一是因糧,據說是由盧象升提出來的。在其擔任宣大總督時,便大力推行「因糧」政策,一度解決了軍隊的用糧問題。
因糧政策,其實就是對富人進行加征:凡是繳納賦稅五兩以下的農戶,並不加征賦稅;納稅五兩以上的富戶,則按照財產的多寡,進行不同程度加征。
其二是清屯充餉,就是將軍隊的屯田全部收回來,將屯田所得全部充作糧餉。
孫傳庭高舉「祖制」大旗,號稱「地不容失一畝,糧不容失一粒」,在收集了陝西所有土地卷宗之後,開始按照卷冊瘋狂的收取軍屯土地。
在孫傳庭不講任何情面,在幾乎得罪了滿朝文武的情況下,他用了三年時間,幾乎收回了所有的軍屯土地,清理出四十五萬兩白銀,組建出了極具戰鬥力的秦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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